三千大夢敘平生 作品

第76章 養漂亮機靈小騙子

 黑霧散盡。


 風清月明, 夜空恢復朗淨。


 水升成雲樹影搖動,下起了春末的最後一場雨。


 雨水撲面不寒, 被風哄得暖洋洋, 炎熱而明亮的夏天要到了。


 安睡在夜雨裡的少年信使,被柔軟的紅布條帶回來。


 紅桃k飛跑過去想接住他,但用腿跑畢竟還是太慢了, 摔了好幾個跟頭爬起來, 看見那輛自行車才鬆了口氣。


 還好, 還好,小騙子沒有掉在草地上,落在了被他騙回家的大肥羊先生懷裡。


 路南柯慢慢睜開眼睛。


 紅桃k破涕為笑,他不停地摸好兄弟的額頭跟手,拉著路南柯的胳膊直晃:“你嚇死我了!你個壞小子,你嚇壞我了,我要跟你絕交五秒鐘,一二三四五。”


 小騙子的眼睛彎起來,摸索著握住那隻手, 在手背上拍了拍。


 路南柯還什麼都看不清,這些天攢下來的太陽光被他一股腦全用乾淨,瞳孔變成了清水似的顏色:“……幾點啦?”


 “七點五十九!”紅桃k用力抹了把臉, 吸著鼻子咧嘴,“你這傢伙還真是守時!”


 小信使得意地眨了下眼睛:“那當然, 這可是信使的基本素養。”


 他催促好兄弟:“快,快, 把手機給我。”


 紅桃k正要說話, 接到大肥羊先生的暗示, 連忙假裝幫忙撥了個號碼, 把手機貼到路南柯的耳邊。


 “是我,是我。”路南柯一貼上手機,就趕緊說,“我是這家的小樹,我來電話啦,我要找一位最好的種樹人先生。”


 穆瑜輕輕摸了摸他的頭髮:“我家小樹還好嗎?”


 路南柯一口氣說:“我遇上危險了!有個大黑球,嚇壞我了,幸好這裡有個又聰明又勇敢的無敵大信使。”


 小信使誇起自己毫不手軟,相當誇張地形容了戰鬥之激烈、情形之危急,無敵大信使臨危不懼,和黑氣纏鬥八百回合,終於擊退強敵,保護了這片槐中世界。


 大肥羊先生毫無疑問,當然是被這位信使神通廣大的本領徹底折服了,在電話邊上問:“我有這個榮幸,見一見這位沉著冷靜、英勇無畏的大信使先生嗎?”


 沉著冷靜、英勇無畏的大信使先生:~(*≡▽≡*)~


 “唉,大信使先生走啦,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路南柯可不想讓大肥羊先生替自己擔心,被誇了就心滿意足,高高翹著尾巴,“下次我一定讓他向您問好。”


 在和大肥羊先生一起的家裡,他當然還是那棵又嬌氣又難養的小槐樹,需要最好的種樹人施展本領,才能精精神神地紮根長葉。


 路南柯說:“我給您打電話,是想請您接我回家,那個大黑球太恐怖,我被嚇得走不動路了。”


 路南柯趕緊補充:“不過您放心!我一點傷都沒有受,一片葉子都沒掉,根也扎得好好的。”


 說到這兒,累迷糊的小信使還愣了兩秒,想了想自己的根不就是埋在土裡,什麼時候紮下去過。


 但小信使已經實在累得暈頭轉向,連眼睛也睜不開,沒力氣再想這麼複雜的問題了:“這裡有一棵小槐樹申請回家……請您來接他吧,可以嗎?”


 路南柯說:“我很想回家……”


 “當然。”大肥羊先生說,“我這就來接他。”


 大肥羊先生問:“有什麼顯眼一點的標誌嗎?我這就去接我家的小樹,我想一眼就能看見他。”


 路南柯連忙讓大肥羊先生稍等,努力眨著眼,讓自己能稍微看清一點兒東西。


 ……他在看見眼前的情形後怔住。


 映入小信使眼簾的,是充斥著視野的、鮮豔飄揚的紅布條。


 綁在他手腕上豎大拇指的紅布條。


 把乾淨的、攙著陽光的水細心地往他嘴裡一點一點喂的紅布條。


 跟風裡落下來的雨一起玩的紅布條。


 扛著自己從土裡蹦出來的小槐樹,扎著馬步晃了三晃,正偷偷摸摸要跑回家的紅布條。


 “我……我做夢了。”路南柯小聲叫好兄弟,“快,幫我揉一下眼睛,使點勁。”


 紅桃k這會兒已經飛快適應,正用撲克牌魔術騙幾個小紅布條打蝴蝶結,有求必應:“來了!等著。”


 紅桃k扔下撲克牌,幫那幾個小紅布條把蝴蝶結解開,當場相當周到地給好兄弟來了一套眼保健操。


 路南柯輪刮完眼眶,重新睜開眼睛。


 紅布條還在。


 小槐樹不在了。


 小槐樹被偷著扛回家了。


 因為路南柯說小槐樹要回家,所以非常聽話的小槐樹自覺從土裡跳出來,揮動著枝條被當場拐跑。


 根據遠方的小槐樹發來的消息,它正綁著超級漂亮的紅繩,在一個巨好看的超大號花盆裡,樂不思蜀地舒舒服服泡營養液澡。


 一起在家裡的,還有戴著漂亮的金栗色小卷毛假髮、已經扎進土裡的根,小槐樹和根排排坐,乖乖等著苗圃專家先生來幫忙重新嫁接。


 ……他的自行車說不定也成精了,非常有主見地一路飛飆,不然騎著自行車的大肥羊先生,怎麼會來得這麼快,快到現在就能被他一把抱住。


 路南柯發現自己的手也很有主見,正緊緊抱著大肥羊先生的手臂。


 其實所有信使都知道——所有意識都知道,世界上有個最舒服和安全的地方,什麼大黑球也抓不走,什麼黑氣也侵蝕不了。


 只是可能還沒來,可能還要等,可能非常難找,要走很遠的路,依然找不到。


 一小團小信使,蜷在大肥羊先生的身邊,身上的每一處傷都在悸慄,被柔軟的布條輕柔撫拭。


 紅桃k變了幾個魔術,完全被捧場的小紅布條們捧得得意忘形,正猖狂地叉著腰得意大笑,暫時沒有時間朝哭鼻子的好兄弟做鬼臉吐舌頭。


 ……


 路南柯的眼淚大顆大顆滾下來。


 這次是他自己要哭的。


 又嬌氣又難養的小槐樹,當然要哭鼻子,他這叫敬業,他肯定是世界上最敬業的小騙子。


 最敬業的小騙子噼裡啪啦地掉眼淚,他完全搞不清楚狀況,不知道怎麼就有了這麼多紅布條,他不知道自己值得什麼人牽掛,但他高興得要哭了。


 “是我把大黑球趕跑的。”小騙子哭著說實話,“是我,我就是那個又沉著冷靜、又英勇無畏的大信使,我向您問好。”


 英勇無畏的大信使哭著比劃:“我特別厲害,我就,這樣,然後這樣,然後一拳!就把那個大黑球趕跑了。”


 “我其實嚇得夠嗆,但我腿一點都沒軟,也沒跑。”大信使抽抽噎噎,還堅持要挺胸握手致意,“我可害怕變成小黑球以後回不了家了,我可害怕回不了家了。”


 穆瑜鄭重地向他回致以問好:“怎麼會有這麼勇敢和堅定的小槐樹?我是他的終極粉絲。”


 身為終極粉絲的大肥羊先生,想和勇敢堅定的小槐樹好好抱一抱。


 還想把大信使抱回家。


 “當然可以。”大信使毫不猶豫地答應了被抱回家,“是這種抱嗎?”


 他努力張開手臂,比劃那種滿滿當當的擁抱。


 穆瑜點了點頭,擁住正發著抖的、眼淚掉個不停的漂亮小少年:“是的,我說的就是這種。”


 是完全不用顧慮的擁抱。


 可以肆無忌憚地、痛痛快快地哭,可以藏進去躲起來,變得最嬌氣最難養的小槐樹那種。


 那小槐樹當然瘋狂掉眼淚:“是您,是您要抱的哦,是您要我痛痛快快地哭的。”


 如果他不大聲哭的話,大肥羊先生就要掉自信心。


 他只好配合著哭成一個小水球了。


 穆瑜幫他作證:“是我,我真是個要求很多的大人。”


 要求很多的大人,被一棵傷痕累累的小槐樹撞進懷裡,細瘦的手臂榨出力氣,發著抖拼命抱住他,給自己家的大人指身上的傷。


 “好疼,特別特別疼。”超級嬌氣的小槐樹大聲哭著告狀,“疼得我一點力氣都沒有,我每天都要哄自己好多遍,不然就不想再醒。”


 要不是還要送信,小槐樹可能早在上個冬天、上上個冬天就醒不過來了。


 可負責的小信使總是睡不踏實,還是在春風裡顫巍巍掀掉積雪,對著暖和起來的太陽,卯足力氣憋出幾片葉子。


 “長葉子好累,發芽好累,我累到頭都暈,眼睛也快花啦,您看我的手都在抖。”


 特別難養的小槐樹哭得發抖,眼淚把紅布條都浸得溼透,一擰就是一捧水:“可累了,累到走不動,還不敢停。”


 小槐樹大哭:“我怕我一停下,坐在哪就睡著了,坐著睡不好看,我要閉著眼睛,穿漂亮衣服,躺成那種睡美樹……”


 大肥羊先生把他藏進懷裡,用厚實暖和的外套裹住。


 路南柯哭得喘不上氣,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告了多少狀,只記得後背的溫柔拍撫一直都沒停過,一直有暖和的力道抱著他,慢慢地輕輕地晃。


 所以他也敢一直哭,哭到身體都發抖,手腳沒有半點知覺,他沒發現那些經年累月橫亙的傷口在緩慢癒合,但疼痛的確悄然消退。


 小騙子躲在最舒服和安全的地方,力竭地昏睡,大顆大顆的眼淚依然在夢裡滲出來。


 紅桃k終於玩夠了,興高采烈跑回來,看見好兄弟睡著了,連忙噤聲。


 路南柯睡得很沉。


 他從沒睡得這麼沉過,因為身上的傷無時無刻不在疼。


 他已經完全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在疼痛裡時昏時醒,而是這樣輕鬆地睡著了。


 淺金色的、柔軟蓬鬆的額髮打著卷,被夜風吹得不停跳動,淅淅瀝瀝的清涼雨絲落在打著顫的捲翹睫毛上。


 紅桃k跟著他們一起往家走,看見月光下的水滴摻進淡粉,摸了一把,緊張地蹦起來:“他流血了!您快看看,他流血了,他的傷口在流血!”


 小騙子身上的傷在向外滲血,被雨水打散暈開,依然不停。


 那些傷從沒流過血,這是第一次——它們像是也一起醒了,細細的血線蜿蜒流淌,順著小騙子的袖口滴下來。


 路南柯在夢裡發抖,他被大肥羊先生抱著輕輕拍背,悶咳幾聲,哇地吐出一口血。


 “意識的傷,只有這樣才能治。”穆瑜摸摸紅桃k的頭,“不會有事的。”


 這些並非是新滲出的血,是在受傷的那一刻就因為茫然、因為力竭、因為顧不上,所以封閉起來的沉痾舊疾。


 意識受到損傷,不流血的傷口,只會逐漸乾枯碎裂,不會癒合。


 紅桃k一被摸頭就緊張到立正,當場告好兄弟的狀:“他其實老是疼,就是忍著不說——這個傷過去還只有這麼大。”


 紅桃k在自己腰上比劃:“現在都快到這了,我都怕風一刮他就斷了。”


 “會好的。”穆瑜告訴他,“槐樹的生命力非常堅韌,會慢慢長好。”


 只要槐樹自己想活。


 想活就能紮根,只要能生根、能長葉,一棵樹就能活。


 紅桃k這才鬆了一大口氣:“他想!他可想了,不過這是我們的最高機密……”


 紅桃k:“……”


 一不小心就出賣了好兄弟的最高機密,正在大口大口吃綠豆冰沙的紅桃k,壓低聲音跟幾個小紅布條拉鉤,決不能把這件事告訴路南柯。


 紅桃k盡職盡責,一路把好兄弟和被好兄弟騙回家的、不識路的大人送回了家。


 他又檢查了好幾遍路南柯的狀況,還壯著膽子去查看了那些傷口,發現的確不再流血、甚至已經沒過去那麼猙獰恐怖,才徹底放下心。


 安頓好了好兄弟的紅桃k吃飽了綠豆冰沙,本來想道別,卻被邀請留下陪小槐樹一起睡。


 這家的三千條規矩裡,小樹的好朋友大半夜還沒回去,外面還正在下雨的話,是要被邀請留宿的。


 而一起勇敢地完成了冒險、堅定地守護朋友到最後一刻,這種壯舉也完全值得一份“勇敢者夜宵套餐”。


 ……


 路南柯又香又沉地睡了好幾個小時。


 只睡了幾個小時,就提前從沉睡的休眠裡醒過來,睜開眼睛的小槐樹,是連餓帶饞被香氣勾醒的。


 “你真醒了!好兄弟!”紅桃k喜出望外,把那一根炸得油光鋥亮、外皮又香又脆的大烤腸挪開,“怎麼樣,感覺好點了嗎?還難受嗎?”


 “啊哦。”路南柯閉上眼睛,腦袋一歪,“饞死了,我被你饞死了。”


 “別胡說!”紅桃k笑得差點打滾,還得橫眉立目監督他,“快呸快呸,去晦氣。”


 小信使睜開眼睛,聽話地跟著呸。


 紅桃k相當滿意,趕快扶著復活的好兄弟坐起來,把烤腸掰下來一小塊,扇著風晾涼:“快,張嘴。”


 路南柯得意地“啊”著張嘴,彎起眼睛,慢慢嚼著那一小塊香噴噴的烤腸。


 “你可真厲害,好兄弟,聽說隔壁片區的老信使也被救過來了!”


 紅桃k等他嚼好了全嚥下去,又分享了兩口冰鎮可樂:“可惜以後不能當信使了……嘿,也不可惜,他變成意識了,要定居在槐中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