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大夢敘平生 作品

第 82 章 養安靜懂事小沉默

    一座小院在外面的世界裡憑空消失。



    緘默者的心防,原本就是這個世界最堅不可摧的屏障,除非他們自願拆除,否則任何力量都無法滲透。



    時潤聲不再去聽外面的聲音。



    清苦藥香不斷瀰漫,徐徐盈滿整個院落。



    時潤聲給大狼狗打手勢,大狼狗豎著耳朵,齜牙低吼著守在院口,眼睛炯炯盯著院外的一片白茫茫。



    小緘默者抱住滿是裂痕的朋友。



    他小心地撫摸那些銀線,把安靜的銀白細線纏在自己手腕上。



    時潤聲的身量還太小,沒辦法把穆瑜扶進房間裡,就用最後一點火星把火堆重新點燃。



    明亮滾燙的火焰驅散了夜風殘留的寒意,時潤聲抱著他的朋友,躺在火堆旁。



    小緘默者的額頭抵在傀儡師的胸口,銀白色的細線繞著他,輕輕拽衣領和袖口,他也伸出手指,小心地觸碰那些銀線。



    “我來做您的朋友。”時潤聲說,“請不要怕,我在您身邊。”



    緘默者的言語並非沒有力量,只是這個世界暫時還沒能觀察和理解。這種力量靜水流深,所能帶來的,並非立竿見影的改變。



    因為天性安靜寡言,他們說出的每一句話,都赤忱得彷彿從胸口倒出,又將一切回應和遭遇都靜默著吞下去。



    靜深的湖水寬廣無聲,映出的永遠是水面上的物事,天高雲淡光影澄澈。於是有人肆無忌憚地攪動水面,認定他們不會畏懼和疼痛。



    時潤聲把穆瑜認定是朋友,他暫時借這裡當成家,又被這個家無聲地安靜接納,於是他的領域足以守護這裡。



    小緘默者終於有家可回,於是在月光底下,看清蔓延的裂痕。



    穆瑜睜開眼睛。



    他摸了摸小小的緘默者,想要開口說話,卻被滿滿擁住。



    時潤聲仰起頭看他,小緘默者在他的懷裡戰慄,不知道是因為誰的痛楚——緘默者身上都會有裂痕,倘若不聞不顧,遲早會碎,時潤聲並非真正死於古獸靈的攻擊。



    在獠牙穿透那具小小的身體之前,那裡面的意識已經因為一片樹葉落在肩頭的重量,無知無覺地碎裂,變成了一片映著月光的露水。



    “疼嗎?”小緘默者觸碰著他的裂痕,清澈柔軟的聲音微微打顫,“很疼嗎?”



    穆瑜說:“很疼。”



    時潤聲問:“疼的時候要怎麼辦?”



    穆瑜摸了摸他的頭髮:“可以哭。”



    傀儡師單手撐著地面坐起,小小的緘默者被他一隻手護在懷中,背後是跳躍的明亮火焰,既暖且燙,乾透的枯枝燒出火來,火星散在夜風裡。



    “您知道要怎麼哭嗎?”時潤聲問,“我能怎麼幫您?”



    年輕的傀儡師坐在草地上,低著頭看他,輕輕搖頭。



    時潤聲也不會,這是項幫不上忙、對隊伍沒有用處的技能。



    他不回答疼,不說害怕,種在他意識裡的暗示,早讓他忘記了哭的方法。



    時潤聲只能替他治傷,按照傀儡師教的,幫忙“包紮傷口”。



    時潤聲從沒包紮過傷口,這個世界的哨兵和嚮導可以憑藉言語的力量治傷,他自己的傷放在那裡不管,過一段時間也能痊癒。



    小緘默者專注地學著消毒清創、上藥包紮,替傀儡師處理好右膝上的傷。



    他被銀線輕輕牽著手腕,一樣一樣認真記住動作,又被一隻戴了手套的手覆在頭頂。



    時潤聲被揉了揉頭髮,抬起頭,迎上傀儡師安靜的黑色眼睛。



    銀線打開木箱,翻找出一塊純棉手帕,一點一點擦去他額頭上的汗。



    “我不累。”時潤聲抱住他,“謝謝您。”



    年輕的傀儡師摸摸他的頭,握住小緘默者垂在身側的手腕。



    他挽起時潤聲的袖口,露出下面的蒼白手臂。那些裂痕雖然尚淺,卻像是樹幹被人環剝了樹皮,又在烈日的曝曬下乾涸開裂。



    時潤聲有些不好意思,趕快把袖口放下,搖了搖頭:“不要緊,它們不疼。”



    “對不起。”時潤聲道歉,他想用袖口把手腕上的裂痕遮住,“這很不好看……”



    銀線的動作比他更快,靈巧繞過時潤聲的手腕,來回穿梭,打了個極為精緻的複雜繩結。



    時潤聲的注意力完全被銀線吸引,不由自主地跟著抬頭,看到銀線的另一頭纏在傀儡師手腕上。



    小緘默者屏息凝神,記了半晌:“這是……一種治療嗎?”



    穆瑜搖了搖頭:“好看。”



    小緘默者:“……”



    年輕的傀儡師低著頭,眼睛裡透出點笑。他像是找到了件非常有趣的事,就擅自用銀線把小緘默者纏得漂漂亮亮,渾身都是蝴蝶結。



    時潤聲原本還滿腔不安,也被鬧得既著急又忍不住笑,紅著耳朵用力抿嘴角,小聲勸:“您不要玩了,您要休息……您傷得很重。”



    “是謊言。”傀儡師用銀線給他扎小辮,“傀儡師天生擅長謊言,我沒有受傷。”



    時潤聲的表情認真下來,搖了搖頭。



    小緘默者握住傀儡師的手,他摘下那隻手套,把額頭貼在溫暖的手心:“這句才是謊言。”



    ——緘默者有無需用言語交流的方式,他們的很多對話不需要聲音,謊言並不能造成干擾。



    “您很疼。”時潤聲說,“我知道這有多疼。”



    他的聲音很輕,這幾個字剛出口就消失在空氣裡,意識裡的某層屏障不准他把這些話說出來。



    但小緘默者還是繼續向下說:“我忘記要怎麼哭了,我以前會的,如果我還記得就好了,就能教您。”



    “爸爸媽媽走的時候,我夢見他們,哭了一晚上,醒來還是想哭。”時潤聲發不出聲音,低著頭,一句一句說給自己聽,“不過這件事已經過去很久了,您可能不知道……”



    銀線把紮起來的小沖天辮鬆開。



    傀儡師輕輕摸他的頭髮,把小小的緘默者圈進胸口。



    “我知道。”穆瑜說。



    時潤聲在他的懷裡輕輕發抖。



    小緘默者抬著頭,睜著眼睛不說話。



    澄澈乾淨的眼睛流不出淚,只有茫然到自己都不清楚來由、不知道要怎麼做才好的難過。



    “有的時候。”時潤聲最後輕聲說,“我會有點難過。”



    因為意識裡的禁制,他說不出聲音,這幾個字在被嘗試著表達出來的時候,就已經融化在空氣裡。



    但傀儡師點了點頭,年輕的傀儡師用銀線打開酒囊,倒出一點槐花釀。



    時潤聲接住那隻小小的酒杯。



    他聽見傀儡師問:“我想綁架你,可以嗎?”



    時潤聲怔了下:“什麼?”



    “綁架。”穆瑜說,“我們去找,讓人不難過的方法。”



    現年十九歲的反派大BOSS牢記自己的設定,盡職盡責補充,給出另一個選項:“或者毀滅世界。”



    時潤聲慢慢眨著眼睛,一點一點理解這句話。



    他們坐的地方離那棵榆樹稍遠,離牆稍遠,離小木屋也不近。



    火安靜燃燒,大狼狗豎著耳朵放哨,抬頭是渺遠靜默的深藍夜空,風把草葉攏得像是層柔軟的地毯。



    ……按理來說,這該是很容易讓人覺得孤單的場景。



    熱鬧的聚會不會叫人孤單,熙熙攘攘村落不會叫人孤單,家裡晚飯升起的炊煙不會叫人孤單——按道理來說是這樣的。



    小小的緘默者捧著酒杯,琥珀色的酒漿裡倒映著月亮,說不定是滴進了露水,漾出一點點漣漪。



    傀儡師拿著另一個酒杯,低下頭來看他,他們的杯子裡裝著槐花釀,盤膝坐在跳躍著火星的夜風裡。



    這是時潤聲最不孤單的一個晚上。



    “我很想答應您。”小緘默者坐在草地上,他依舊說不出聲音,像是在無聲地低喃,“我非常想……”



    銀白色的細線繞上來,圈住他的小拇指拉鉤。



    “那就說定了。”年輕的傀儡師說:“每天一個小時。”



    時潤聲驚訝地抬起頭:“綁架嗎?”



    傀儡師點頭:“我每天會綁架你一個小時。”



    時潤聲也並不是一直都在給杜槲的隊伍做血包。



    小緘默者把每天的時間都安排的很滿,鍛鍊體術、提升醫療專精、看任務資料和手記、練習和自然溝通自己的領域……這都是時潤聲每天一睜眼就會做的事。



    除了這些,時潤聲自己也要做任務,他已經有不少力所能及的任務。



    他不認為父母做錯了,那次任務原本就沒有更好的解法,不論怎麼指揮,都得不出更好的結果。



    有許多事都是這樣——這個道理他從小就懂,不是所有事在竭盡全力之後,都能得到好結果。



    但這也不影響時潤聲從墓碑前站起來,接過屬於父母的責任,彌補那場任務帶來的損失。



    “有錯”和“為此負責”原本就沒有關係,時潤聲做這些,只是因為他是那場任務的指揮者的兒子。



    那些宣揚著“你做這些就說明你心中有愧”的人,才是在逃避和推卸責任,是在試圖用那些所謂的罪責,將他變成一隻聽話的提線木偶,一隻可供驅使的傀儡。



    小緘默者抬著頭,乾淨的眼睛睜圓,幾乎有些反應不過來。



    ……這的確是一位來自異鄉的緘默者和傀儡師。



    這個世界上,怎麼會有人每天只綁架別人一個小時。



    “你必須跟我走,我們去做不難過的事。”



    十九歲的反派大BOSS,說起話來相當不好商量:“不能更短了。”



    如果被綁架者不同意的話,正在叛逆期晚期的反派大BOSS,說不定就會跑去毀滅世界。



    “不用更短!”時潤聲急忙開口,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和銀線拉鉤,“我很願意……歡迎您來,歡迎您來綁架我。”



    時潤聲鼓起勇氣,他醞釀了很久,才又小聲說:“如果您不忙,又不急著走的話,請您每天都來綁架我,好嗎?”



    被銀線敲著手腕提醒,小緘默者連忙鄭重坐直,捧起手裡的小酒杯,和傀儡師輕輕碰杯。



    他一口氣把加了月亮和花火的槐花釀全喝乾淨,因為喝得太急,被嗆得咳了半天,揉著眼睛抬頭,看見年輕的傀儡師眼睛裡的笑。



    小緘默者的耳朵通紅,熱騰騰地低頭抿嘴,又不好意思又高興,一個勁兒地用手揉眼睛。



    “我送您回去休息吧。”時潤聲說,“您傷得很重。”



    他其實很想在這裡,就這麼安靜地多待一會兒,守著溫暖明亮的火堆,看天上的星星。



    但異鄉的傀儡師身上還有傷,是不該就這麼坐在外面吹風的。



    時潤聲站起來,招呼大狼狗回火堆旁。



    小緘默者能隱約感覺到,自己的意識在這一小段時間裡,變得非常穩定。



    這種情況下,緘默者的領域不會再被探知,沒有任何人能夠覬覦。



    傀儡師搖了搖頭:“只是些舊傷。”



    時潤聲堅持:“舊傷也是傷。”



    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這件事:“還沒好的傷,都一樣會疼。”



    “您還有什麼想做的事嗎?”小緘默者說,“請交給我,我很想幫您的忙。”



    傀儡師沒說話,只是用銀線把小緘默者託著舉高,上下左右晃一晃,接住一個掉下來的烤紅薯。



    時潤聲睜大了眼睛,忍不住笑出來,他一落在草地上,就立刻跑過去,抱住新朋友:“對不起,是我疏忽了……受傷以後是需要吃東西的,我這就幫您烤。”



    傀儡師用銀線慢吞吞寫字。



    時潤聲探出頭來看,抱住他笑著點頭:“沒有問題,會烤得焦一點。”



    小緘默者從沒這麼活潑過,時潤聲看起來一點都不難過了,熟練地找銀線幫忙一起烤紅薯,還試圖用銀線給大狼狗扎小辮。



    大狼狗被紮了一腦袋小揪揪,懶洋洋晃著尾巴,打著哈欠任憑他折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