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大夢敘平生 作品

第 100 章 找一隻小木魚

系統在這句話裡卡頓,數據打結成了毛線團。

穆瑜幫它把毛線一點點理順,繞成整整齊齊的一個小球,把小句號一個一個撿出來,拼成一個小笑臉形狀的啟動畫面。

系統愣愣看著藏在基礎數據裡、每行都有一個的小笑臉,忽然恢復運轉,一跳三米高:“啊!!!!!!”

穆瑜被毛線纏成大毛線團,撞進他懷裡的棉花糖一會兒變小蜻蜓,一會兒變繃帶,一會兒又笨拙地、生疏地變回當初那個穿著小圍裙的掃地機器人。

掃地機器人小心翼翼地抱住它的小主人,在背後輕輕拍,磕磕巴巴地說:“小木魚不哭,小木魚不哭……”

穆瑜沒有哭,他幫忙把小圍裙整理好,盤膝坐下來,抱住哭成小開水壺的掃地機器人。

小機器人的喇叭泡了水,被眼淚滑得摔了好幾跤,撲進他的小主人懷裡。

掃地機器人的AI非常不好修。

要是隻恢復初始化,那當然太容易了,每個智能AI在出廠的時候,內置數據都相差無幾。

真正珍貴的,是後來新寫入的那些數據——那些數據記錄了它們觀察到的人類、觀察到的世界,記錄了數不清的平淡瑣碎,喜怒哀樂悲歡離合。

日復一日,龐大的新數據將引導和重塑AI,成長為同出廠設置完全不同的模樣。

這個過程和人類非常接近,人們把這種新數據叫做“記憶”。

掃地機器人永遠等不及自己的記憶被修好。

它其實也還是個出廠不久的AI,是被穆寒春仔仔細細打上蝴蝶結、抱著小撥浪鼓和小搖籃,守在門口給小木魚撒花的新機器人。

穆寒春買錯了,他以為這是陪伴型機器人,看說明書才發現原來內置AI的用途是掃地。

因為是隻會掃地的機器人,連窗戶也不太會擦,遇到那種滿是水汽的窗戶,就只能一路打滑刺溜畫個龍。

會掃地的機器人也很好,寧鶴抱著兒子,相當鄭重地授予了它合金摺疊小笤帚。

穆寒春夫婦出門前,把還不會走路、軟綿綿的小木魚交給慌得到處找海綿墊的機器人,拜託它看好家。

掃地機器人當然打不過別人,所以一旦發現小主人有危險,就快拉警報、快給爸爸媽媽打電話,爸爸媽媽不論多遠都會趕回來。

這是掃地機器人學會的第一條程序。

可這條程序裡,緊急通話有響應的時間只有短短三年不到,從那以後,就再沒有任何回覆。

機器人急得要命,它只要被修好一點,就不停打電話,吵得整個穿書局都能聽見。

這種記憶數據的修復必須循序漸進,機器人每次從被銷燬的停機狀態醒過來,最先想起的都是小主人被溺進睡眠艙,躺在裡面一動不動,怎麼叫都不醒。

“找爸爸!找媽媽!”機器人大喊大叫,舉起笤帚拼命到處亂砸,“爸爸媽媽快回家!”

掃地機器人的AI每次被修到能運轉,就企圖偽裝成清潔工逃跑,跑出去營救自己的小主人,還用數據笤帚打暈了好多次負責維修的AI。

穿書局維修部門的AI也是有AI權的,不得已之下,他們只好暫時封存了這部分記憶,先把掃地機器人的核心數據送去上系統學校。

至少要先學會第一課:有話好好說,實在不行可以用喇叭喊,儘量不要用笤帚打人。

機器人忘記了很多事,很多數據都非常難修,因為那是和穿書局平級的世界,偶爾還要派出特工潛伏進去收集信息,還有更多的細節,要靠穆瑜自己慢慢想。

……

“這不是一件著急的事,對吧?每一步都不能急。”

系統學校的老師被打得滿頭包,對來遠遠探望系統的穆瑜說:“在我們穿書局,最不缺的就是時間了。”

時間既吝嗇又慷慨,既冷酷又溫柔。它能消磨記憶,也能把傷口撫平。

它能帶走最珍惜的東西,倘若足夠有耐心,或許也能等到兜兜轉轉、久別重逢。

“去和它說說話嗎?”系統老師扶著不見了鏡腿的眼鏡,問穆瑜,“即使不記得過去的事,它也會本能親近你,你說什麼它都會忍不住答應。”

穆瑜靠在窗外看了一陣,輕輕搖頭,笑了笑。

他調整重心,用半舊的合金柺杖撐住身體,單手畫出方框,幫系統老師修好眼鏡、修好被笤帚砸出的包。

“抱歉。”穆瑜輕聲說,“我家的機器人……”

“啊,這個不算麻煩,你是沒見到那種摔報廢了的賽車AI。”系統老師早習慣了,反倒向他道謝,“我們這個班就是這樣。”

他們班還有輛報廢賽車的AI,平等地恨所有媒體車和鏡頭,打了好幾次架,拉也拉不住。

這種AI的脾氣和戰鬥力,可都比一個掃地機器人的AI暴躁多了,系統老師身經百戰,下班時還常常帶著好幾排數據輪胎印。

“它們的記憶數據空白,但基礎數據已經改變了。它們找不到要守護的人,心裡很難過,很不安。”

系統老師說:“它們也不是想闖禍,只是……很想家。”

AI就是這樣的,數據正常運轉的時候還好,一旦卡頓、出BUG、班級裡流傳了什麼小病毒,就會只剩下不停彈出的那一個指令。

講不了道理,也勸不通,只能等著數據流重新恢復正常,急切的“回家”的念頭重新沉下去,淹沒於浩瀚的數據庫。

“我想做的事,不方便叫它幫忙。”穆瑜溫聲說,“我需要一點時間,才能回來接它。”

系統老師愣了愣,透過眼鏡仔細端詳他:“你……不會遺棄它吧?”

穆瑜搖頭。

“不是說‘不要它了,把它就扔在這當系統算了’這種遺棄。”系統老師說。

如果只是這種遺棄,處理起來其實反而非常簡單——這些AI在從學校畢業、正式成為系統以後,會被派去陪伴新的宿主,寫入新的記憶數據。

只要新的記憶數據足夠多,就足夠覆蓋住舊的,最多也只是會在某個安靜到極點的時刻,緩衝圈會繞著一條殘留的舊指令茫然打轉。

還有另一種遺棄,要更棘手,也更難過。

它們的主人並不是不要它們了,只是沒辦法再回來接它們。

這一種“沒辦法”,在有些時候,甚至是沒辦法用任何手段干涉和逆轉的。

“你看起來不太好,需要休息和治療。”系統老師問,“你今年多大了?”

穆瑜在這個問題裡想了一會兒:“二十三歲。”

他剛通過轉播看了林飛捷的葬禮,他的經紀人對外說他身體不適,擋住了窺伺的狗仔和八卦記者。

穆瑜猜測,自己應當是在整理父母那場事故的證據時睡著的,因為他來到穿書局,還穿著坐在書桌前的那件襯衫。

林家這段時間暗流湧動,內憂外患動盪兇狠異常,既懷疑穆瑜是不是害死林飛捷的兇手,又不得不倚重這個頂樑柱的影帝。

畢竟這些年來,峰景傳媒不斷加碼、不斷讓穆瑜連軸轉、把一個人逼成一架完美的機器的同時,也意味著絕大部分資源都集中到了他一個人身上。

這正是林飛捷發現穆瑾初開始失控的時候,感到慌張的原因——走到這個體量的頂流影帝,其實已經有了和林家扳手腕的能力。

這就給了穆瑜得以查找當初真相的機會。

這是穆瑜目前最想做的事。

他想要弄清當初究竟發生了什麼,想替父母澄清名譽,想要讓“穆寒春”和“寧鶴”這兩個名字的履歷乾乾淨淨。

“你呢?”系統老師問,“你自己接下來要怎麼辦,有什麼想法嗎?”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峰景傳媒再日薄西山,也畢竟是曾經的業內龍頭,餘威仍在,更不要說林氏還有不少其他企業。

要扳倒這樣一個龐然大物,無異於置身搏殺一頭巨獸,只怕很難全身而退,

穆瑜還在看窗戶裡的系統,那裡面的AI們已經不再保留過去的形狀,變成了一個一個小光球。

他的機器人是最好看的一個,長得很像一團狂放不羈的小棉花糖。

穆瑜回過神,聽清系統老師的問話,想了一會兒才輕輕搖頭,眼裡露出溫和歉然。

“你覺得這個問題有點難?”系統老師敲了敲門,讓裡面的小系統搬出兩把椅子,“對你來說,現在想這些,你覺得有點奢侈了,是嗎?”

穆瑜溫聲向小系統道謝,最先扛著椅子衝出來的、狂放不羈的小棉花糖瞬間興高采烈,舉著得到的小紅花回去炫耀一百八十圈。

穆瑜撐著膝,慢慢坐下來,放鬆右腿:“我沒有想過。”

包括“想這些是不是有點奢侈”這個問題,他也沒有想過。

他只是找到一件必須做的事,然後去做,等做完了就找下一件。

等所有要做的事都做完,如果那時候他還在,就去找一找能叫人不難過、能叫人開心的辦法,如果能找得到,他就來接他的小機器人。

“我有一個代價,還沒有支付。”穆瑜說,“是白塔的契約。”

契約對穆瑜是有利的,因為代價的內容是“在第一場美夢時碎裂”,穆瑜很不擅長做美夢。

但凡事總有萬一,要是當著小掃地機器人的面碎成一地,小機器人可能會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一直哭到零件生鏽、油漆脫落,哭到小笑臉的畫面再也不能從屏幕上亮起來。

穆瑜隔著窗戶,向教室裡看了一會兒,又收回視線,看了看掌心探出的樹葉:“而且……”

系統老師問:“什麼?”

穆瑜沒有回答,只是歉意地笑了笑,搖搖頭。

他伸出手,接住又飛跑回來,撞進自己懷裡的小棉花糖。

因為身體已經裂痕遍佈,他被撞得臉色泛白,額間滲出些冷汗,溫潤的黑眼睛裡卻還是透出笑意。

穆瑜撐著斜靠在一旁的合金手杖,花了點時間慢慢坐穩,就這樣低著頭,輕輕摸懷裡的小棉花糖系統,俯身幫忙維持秩序,不讓幾個小系統打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