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2 章 養一隻小木魚
麻袋裡面其實很舒服。
不光墊了厚被子、乾淨的絨毯,還有個榆錢做的枕頭。
不論怎麼看,都不大像是用來打劫獵物的裝備。
林家的嘈雜聲迅速遠去,偶爾有燈光一晃而過,從麻袋的縫隙裡透進來,又暈開星星點點的光亮。
在他們身後,救護車的聲音格外響亮,也有警車呼嘯,這些聲音都越來越遠,最後只剩下雨聲。
今夜的雨不小,夜風裡摻了涼意和水汽,豆大的雨點砸起地上的塵土。
遮天蔽日的樹冠虛影把雨水盡數攔下。
榮野放慢腳步,扛著那隻麻袋,停在一幢老式居民樓前。
他的獵物抱著榆錢枕頭,被幹淨的絨毯裹著,很安穩地被麻袋裝著,察覺到動靜就抬起眼睛。
林飛捷不會留下能被檢查到的傷口,十三歲的穆瑜只是看起來瘦弱,比同齡人長得慢些,林家對外的解釋是先天不足、體弱多病。
但榕樹還清楚記得自己挑中的獵物。
在瀕死時迷路到苦楝樹前,被無形的力道吸引著,在楝中世界外徘徊的少年。
罪者入楝,苦楝樹所構築的世界是用來懲罰有罪者的,無罪的靈魂不該進去,不該無端接受懲罰。
徘徊的少年很單薄,不像是他自己介紹的十二歲,渾身是傷鮮血淋漓,意識深處還有滾燙的火星。
榮野放輕力道,把他的獵物從麻袋裡剝出來。
榕樹抬起手,學著記憶裡的動作,有些生疏地輕按在少年的發頂。
雨水砸在他們頭頂的樹冠虛影上。
風捲著雨霧,透過枝葉間的丁點縫隙,流淌過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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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學會這個屬於人類的動作,是榕樹在做經紀人的時候。
一棵樹能做的事很多也很少,如果他們相遇的時間節點能夠錯開,榮野不是那麼年輕的樹,或許就能把自己的獵物守得更好。
但樹的成長速度總是沒那麼快的,揠苗助長的速生樹種,扎不下根,枝幹葉片很難廣袤。
即使是這樣,有很多次,榮野也向穿書局的總部詢問過,有沒有辦法做一棵速生樹。
因為他的獵物實在很不聽話。
在二十二歲那年,穆瑜還是把自己砸碎拆開,除去所有偽造的記憶,以此掙脫了林飛捷的控制。
不止是這樣,在醫院昏迷的那段時間裡,穆瑜還親手處置了林飛捷。
年輕過頭的影帝生性溫和,在那些半真半假的偽造記憶下,不知疲倦地埋頭工作,按理說並不會採取這種近乎莽撞、不惜玉石俱焚的手段來反抗。
穆瑜之所以會這麼做,是因為林飛捷想要伐他的樹。
修改記憶是種省時省力的辦法,人沒辦法真正違抗自己的記憶,因為在某種程度上,人的意識就是由所經歷的一切記憶組成的。
穆瑜始終保持著對自己記憶的懷疑,這種懷疑觸怒了林飛捷,那個剛愎自用又扭曲瘋狂的野心家, 試圖編造一個彌天大謊。
謊言的具體內容, 榮野並不清楚——唯一能知道的是,穆瑜只要信了那些記憶,就會配合林飛捷砍掉那棵礙事的榕樹。
穿書局的預警發放至後臺的時候,榮野還在按照穆瑜的託付,出差去籤一份合同。
來送預警的AI原本也是棵榕樹,被自己相中的人類親手砍斷了根,即使有穿書局的特效藥,也沒能撐過幾個春秋。
“還是在下屬世界挑獵物吧,平級世界不受穿書局管轄,實在太危險。”
來的AI勸他:“還有……不要和獵物攪在一起了。”
穿書局的榕樹,天然就以意識作為養料,人類的靈魂是獵物、是食物,是療傷的藥。
這種關係原本就充滿了危險,倘若那層岌岌可危的平衡破裂,獵物勢必要選擇自保。
“他不會。”榮野很不高興,把後臺的預警刪掉,“他很想讓我吃。”
他的獵物是另一種叫樹頭痛的情況。
不要說自保了,他的獵物動不動就想把自己做成一盤菜,還很積極地每天努力讓自己變甜。
榮野一直想找機會告訴穆瑜,看動畫片的確有用,但每天都在開頭曲裡睡著,是不會讓意識的甜度有任何變化的。
……只會讓意識被開頭曲洗腦。
穆影帝自己沒發現,已經連續幾個月,他都在洗澡和做飯的時候哼同一首動畫片開頭曲了。
“你的獵物的確很好,是很澄透的靈魂,但被改造過太多次,裡面摻了太多雜質。”AI說,“已經無法入口了。”
榮野聽煩了,用氣生根砸它。
AI拼起被砸飛的數據:“你跟著他,不是為了吃掉他嗎?”
鐵灰色的影子正埋頭收拾行李,聽見這句話,動作就頓了下,又把剛買的賽車模型塞進去。
來做經紀人的榕樹收好合同,一言不發地把行李包的拉鍊拉好。
“如果你不是為了吃掉他,那你最好快回去,他的狀況很危險。”
AI說:“人類不該拿一棵樹當朋友。”
人類是不該把樹當朋友的,尤其是榕樹——榕樹跟著他們,只是為了捕獵,為了吃掉他們的意識。
如果把一棵樹當朋友,人類就會鋌而走險,去保護一棵樹。
榮野拎起行李包,他的臉色變了變,揪住那個AI的數據鏈。
“他還不是穿書局的正式員工,我們沒法干涉和保護他。”AI說,“他要把自己砸碎了。”
……
榮野趕回去的時候,他的獵物正在搶救。
一同被搶救的還有林飛捷——據說這位林總是有話要和摔傷的穆影帝說,所以就安排了睡眠艙,讓他們在虛擬空間對話。
在他們這個世界裡,雙方甚至多方通過虛擬空間交流並不稀奇,有時候僅僅是為保密,人們也會進入睡眠艙,在無人打擾的環境裡交流。
以當前的科技水平,絕大部分時候,睡眠艙都不會有任何故障。極少數的情況下,就算發生了意外,睡眠艙也會將使用者的意識彈出。
可這一次,在預先設定好的時間內,穆瑜和林飛捷都沒有如期醒過來。
林飛捷的情況似乎更嚴重些,他很明顯已經有些意識錯亂,無法和外界進行任何有效交流,只剩下求饒和無意義的喃喃自語。
穆瑜看起來就只是在沉睡,又或者是安靜地昏迷。
摔傷了右膝不該有這麼嚴重的併發症,連生命體徵都只能靠儀器維持,醫生們還是更傾向於,虛擬空間中發生了什麼變故。
林飛捷看起來是被困在了某種致命的恐懼當中,這種恐懼摧垮了他的意志,讓他的意識陷入了極端的混亂。
至於穆影帝……在醫生們看來,穆瑜更像是不想再醒了。
這種推測並非無跡可尋,穆瑜在搶救中短暫醒過來過一次,留下的話是在囑咐怎麼處理財產,怎麼安排在身邊工作的人。
留給經紀人的話有些奇怪,但醫生們還是盡職盡責,幫忙轉達給了榮野。
榮野蹙緊眉:“他說什麼?”
“快吃……”醫生也不太理解這話,猶豫了下才繼續說,“很乾淨。”
“他說他檢查過,不再有雜質和髒東西,很乾淨,不會吃壞肚子。”
醫生有點遲疑:“但要快一點……不然就來不及了。”
……這話把經紀人氣得不輕。
在接下來照顧穆瑜的時候,連續好幾天,榮野都沒給他放動畫片。
年輕的榕樹悶聲不吭,不放動畫片,也不回覆穿書局的消息。
榮野坐在病床邊,對照著字典,吃力地看人類的心理學入門課本。
這對去年還在看二年級小學語文書的榕樹來說,確實是個不輕的挑戰,直到穆瑜從漫長的昏迷裡醒過來,那本書也只被磕磕絆絆地看完了三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