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大夢敘平生 作品

第 104 章 養一隻小木魚

“不過咱們槐樹肯定沒問題。”大槐樹又趕快哄小槐樹,“咱們最擅長哄人,花還又香又甜。”

不像有的樹,即使相當遲緩地、慢了不知道多少拍地意識到一個“喜歡”,也未必能迅速理解,更不要說傳達。

像這種樹,就只能老老實實去當任務者,學著做人、做任務、接受考核,走過一個又一個世界,一點一點弄清這種感受意味著什麼。為什麼氣生根會打卷,為什麼看到人類生病受傷就會生悶氣,為什麼寧肯放棄守了那麼多年的獵物,也想讓對方活下去。

為什麼一覺醒來枝繁葉茂,看到自己的人類躺在落葉堆裡和自己打招呼,卻疼得像是被鐵絲勒碎樹皮、牢牢箍住,只是因為一隻藏在葉子裡的紙飛機,就下一場停不住的雨。

……

榮野暫時還沒能完全得到答案。

他只是想,他或許可以跟著穆瑜回家。

跟穆瑜回家,做一棵長得很矮很小的盆景樹也可以,種在花盆裡就行。

他會很仔細地管好自己的根,不把花盆撐裂。

“錯啦!錯啦!” 窗簾和樹冠虛影擋的嚴嚴實實,負責幫忙參謀的槐樹看不見裡面的情形,但樹不難聽見樹的想法,“什麼花盆,你不該把他抱去床上嗎!”

榮野這才想起自己已經是人,立刻把探進來的槐樹枝送出五百米外,把懷裡的一小團木魚抱起來。

三分鐘已經到了,他的人類一向非常守信,不會超時哪怕一秒。

之所以沒有在三分鐘後理他,只是因為不小心睡著了。

少年穆瑜蜷在榕樹的懷裡,額頭抵著榮野左肩,仍有高熱穿透衣料滲過來,攙著並不安穩的咳嗽。

力道一牽,穆瑜就跟著醒了,慢慢張開眼睛。

因為難得這樣放鬆,高燒的身體反應也用不著壓制,一向溫柔安靜的黑眼睛顯得潤澤,攙著初醒的茫然。

“是我。”榮野碰碰他的額頭,他在做經紀人時就常做這些,熟練地讓少年靠在肩上,“什麼事也沒有,可以休息。”

這話由經紀人說出來,對什麼時候的穆瑜都很管用。

那雙黑靜的眼睛彎了彎,順從地閉上,輕聲問:“三分鐘到了嗎?”

榕樹藏起鬧鐘和牆上的掛鐘,語氣鎮定:“沒有。”

“還早,我該繼續哄你。”榮野摸摸他的額頭,“我做錯了很多事,三分鐘的懲罰太短。”

……哪有這麼嚴重。

說“錯”未免太過正式了,穆瑜並沒真正生他的樹的氣。

在穆瑜看來,三分鐘其實太長,他原本的計劃是一分三十秒——在過去,這通常是他給自己用來處理情緒的時間門。

離開那座島的時候,他的右腿越來越疼,疼得每走一步都像是有碎骨頭在膝蓋和小腿的空腔遊走,用上手杖也難支撐得穩。

即使是那種程度的疼痛,在持續一分三十秒之後,也無聲無息消失了。

穆瑜抬起手,輕輕扯一扯打著卷的氣生根:“我們和好了。”

榮野正把他往床上放,順著力道趔趄了下,立刻穩住手臂。

鐵灰色的少年反而比做經紀人時鎮定,被戳穿了沒說實話,也已經能忍住,不惱羞成怒地用小樹枝砸他:“……嗯。”

回答很簡短,但這回連葉子也一片片打卷,十三歲的反派大BOSS實在忽略不了,忍不住想逗一逗前任經紀人:“好榕樹。”

榮野:“……”

以前的榕樹可沒這麼容易害羞。

坐在天台上的穆影帝,要字正腔圓地朗誦很多遍好榕樹,才能把生悶氣的經紀人從門後哄出來,把自己連輪椅一起扛回去。

穆瑜有點好奇,碰了碰攬住自己的那隻手,想要說話,溫熱的水滴卻打下來。

穆瑜怔了下。

……

業務水平精湛到差不多登頂的穆影帝,對眼淚其實很熟悉——熟悉到甚至能根據質感,輕易分辨出用來矇混過關的眼藥水。

在很多劇本里,他飾演的角色都有需要落淚的情節。經紀人第一次看電影,還不能理解這些都不是真的,差一點就準備去刀了對手戲的無辜演員。

“是眼藥水。”年輕的影帝按住自己的樹,從容地詆譭自己,“這種眼淚,一般都是用眼藥水。”

他們是在公開的電影院觀影,穆影帝的影迷不少,即使他的聲音放的很輕,也依然有耳朵極尖的粉絲轉過來,憤怒反駁:“怎麼可能——你看不出他很難過?”

穆瑜難得有機會出來透透氣,戴了口罩和墨鏡,那句解釋輕得差不多算氣音,沒那麼容易認出來。

沉默的榕樹一言不發,牢牢護住自己的獵物,已經準備離開影院,去教訓敢欺負自己獵物的混賬。

穆影帝的脾氣一向很好,溫聲及時道了歉,拉著經紀人回家。

“我沒有難過。”回到家,穆瑜給榮野解釋,“那是演戲,不是真的。”

大榕樹一言不發,抱住自己的人類,模仿著穆瑜在電影裡的表演,在他背上輕輕地拍。

穆瑜驚訝了一會兒,溫和朗靜的黑眼睛透出笑,也抱住自己的樹:“謝謝。”

“為什麼?”榮野低聲問,他不理解這句道謝的來源。

穆瑜其實也不理解,按理說他應當回答經紀人的每個問題,以便化形來找他、充當經紀人的榕樹儘快適應人類社會的生活。

但這會兒他卻只是搖了搖頭:“想看我是怎麼演哭戲的嗎?”

榮野原本不想看,抱著比一棵樹還要單薄的獵物,卻不知怎麼,點了點頭。

年輕的影帝一直說自己天賦平平,但演技分明精湛,眼睛還彎著,一本正經地屈指數了個“一、二、三”,就有大顆大顆的眼淚掉下來。

……

鐵灰色的少年抱緊他的人類,眼淚不停向外湧,低聲解釋:“是眼藥水。”

穆影帝深刻反省了自己對經紀人的錯誤引導。

他這時候還沒開始長個子,身形和小學生的確相差不多,努力抬起手臂,也只能勉強夠到榮野的肩膀。

“來。”小木魚輕聲哄他的樹,“抱抱。”

榮野屈膝抵在床上,傷心透頂的榕樹哪怕是回到少年狀態,也比他的人類高出一個頭,直接把少年穆瑜端起來,又藏回懷裡。

穆瑜輕輕拍著他的背,讓大顆大顆的眼淚落進衣料,抬手揉一揉變成了頭髮的樹冠:“為什麼難過?”

榮野正要說話, 窗外忽然傳來摩托車的炸響。

“稍等。”榮野站起身, 用枕頭把少年穆瑜仔細圍好,再戴上降噪隔音的耳機,播放輕柔的風聲和流水聲。

他的行動沉默利落,不要說十三歲的反派大BOSS未必反應得過來,就連穆影帝也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經紀人什麼時候熟練到了這個地步。

榮野甚至沒走門。

他最後把一麻袋榕樹葉倒在床上,代替自己暫時陪伴小木魚,就拉開臥室的窗戶,徑直躍下去。

來鬧事的還是那群所謂的“摩托車手”。

做經紀人的時候,榮野聽穆瑜說過摩托車。

穆影帝其實並不排斥摩托車,又因為對各種工作來者不拒,甚至接過相關題材的電影,也接過幾次代言、應邀做過摩托車賽事的解說席嘉賓。

“摩托車是沒有錯的。”穆瑜並不避諱談及過往,但也同樣不認為這項運動本身有問題,“有人用它作惡,有人用它挑戰極限,有人用它救人。”

穆瑜的父母都會騎摩托車,穆寒春曾經騎著摩托參與救援,背上的裝備包塞滿藥品和飲用水,飛躍普通車輛過不去的陡峭山樑。寧鶴把油門擰到最大,飛馳在濃煙滾滾的賽道上,一次又一次最先趕到事發地點,拖出瀕死的賽車手。

摩托車本來就不是用來聽響的,場地賽的摩托車不消音、沒有觸媒裝置,只用直排來排放廢氣,是為了最大限度減少動力損失,爭分奪秒搶出最快速度。

場地賽的摩托上不了路,能上路的摩托都是小排量,根本用不著直排,改裝排氣管的唯一理由就是所謂的“炸街”。

是這些肆無忌憚、囂張跋扈的敗類,把一項沒有任何問題的運動,推到了叫許多人排斥反感、看了就牴觸的另一個極端。

在樓下放肆擰著油門,興奮呼喊著打轉盤桓的小混混,久違地看見那扇窗戶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