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大夢敘平生 作品

第 111 章 養一隻小木魚

保衛科的人被叫來,急促地咚咚砸著門,高聲呼喊呵斥。

榮野依然坐在辦公桌上,反鎖住門,專心把最後幾個字刻完。

這些痕跡會一直被保留下來,就像一個十三歲的男孩,不會被留在燥熱的暑氣裡,永遠停在原處。

後臺響起新消息的提示音,同樣曾做過榕樹的AI同事冒出來,把更新的世界線給他:“那兩個人,你要一直把他們關在抽屜裡嗎?”

榮野刻好最後一個字,看向那個已經被牢牢鎖住、仍在不停搖晃的抽屜。

“不會。”榮野說,“楝樹會來接他們。”

苦楝樹裡的那個世界,和槐中世界迥異,規則卻相當簡單——對別人做過什麼,自己就要經歷什麼。

像是抽屜裡的那兩個人,他們會被送去楝中世界考試,考什麼不重要,考試不會結束,他們答的卷子也會在收卷時被重置。

這聽起來不算什麼折磨煎熬,但考場是在逃不出去的抽屜、四周圍滿鏡子和攝像頭,不論怎麼答題都湊不夠分數離開抽屜……這樣要不了幾年就會熬不住了。

怎樣對待別人,就要做好被同樣對待的覺悟——這本來是最簡單的道理,只是人類越走越遠,很多道理都已經被忘記。

楝樹是負責這件事的,這也是為什麼少年穆瑜迷路時,走到楝中世界的門口,會被榕樹攔住。

從未傷害過任何人的靈魂,不該被傷害。

這本來該是件最簡單不過的事。

當時負責守門的是好些年輕榕樹,已經成了AI的榕樹也是其中一棵。它們很快就發現有個不該來的意識,是個人類的男孩,又乖又好看,只是受了不輕的傷。

“這個不能放進去吧?他要是進去,楝樹要亂套了。”一棵少年榕樹探出樹枝,扒拉扒拉,“它們可不知道怎麼哄乖小孩。”

第二棵少年榕樹也探出葉子,好奇地戳一戳:“要不送去槐樹那邊吧?槐樹最喜歡乖孩子了,要我說他能當信使。”

“別胡說,他還活著呢,他該回家。”第三棵少年榕樹說,“他得回去長大,他太小了……對不對?你怎麼不說話?”

它問的是它們這兒最高挑、最茂盛,長得最好的少年榕樹。樹和樹其實也是有天賦差別的,有的榕樹天生就能獨木成林,長成一方天地。

榮野記得這一幕,刻在第十五圈年輪上,所以他想自己那時可以算是十五歲。

他沒有參與榕樹們的討論,他的樹葉沒有沙沙響、也沒有搖晃樹枝,他全神貫注地看著那個因為走不動了,就那麼靠在自己樹幹上睡著的男孩。

等所有少年榕樹都囉囉嗦嗦聊完天、爭執了好幾種處理方式以後,榮野才用氣生根把那個熟睡的人類男孩捲住。

他們這兒的樹都長得慢,他是唯一長了氣生根的榕樹,這個動作代表捕獵,其他榕樹再捨不得也只好乖乖閉嘴。

“……你要吃了他嗎?”有年輕的榕樹心軟了,遲疑半晌,葉子沙沙響, “這麼一點, 一口就沒了……長大一點味道會比較好,你說是吧?”

其他榕樹立刻幫腔,你一言我一語地補充“見多識廣的意識味道更好”、“遊歷天下的意識味道更好”、“活到一百八十歲自由幸福快樂一生的意識更好吃”。

榮野沒把它們的胡說八道當真,他默認了“獵物”這種從屬關係,但心裡想的其實不是這個。

把他的男孩抱起來,藏進樹冠裡的時候,榮野想的只是,原來十幾歲的人類只有這麼小。

好小,他收攏樹冠就能藏住,他用樹葉碰一碰男孩的額頭,發現那裡很燙,像是在高燒,就把整片葉子都貼上去。

他把自己的人類獵物送回家,又想起“活到一百八十歲自由幸福快樂一生的意識更好吃”,雖然明知道是那些樹瞎編的,卻又在心裡想,這有什麼難。

“你吃掉我,好嗎?”和樹葉玩得開心的男孩,高興得笑個不停,又揉眼睛,“我很願意做你的獵物。”

少年榕樹只好學那些胡說八道:“不行,你現在不夠好吃。”

男孩乖乖“哦”了一聲,不太好意思地道了歉,趴在樹冠上看其他榕樹塞過來的小人書,勤奮鑽研怎麼能變好吃。

榕樹怕他看書看得太累,就弄露水來給他喝,打劫路過的橘子樹、搶來橘子給他吃,攢下來一堆陽光,給他做成看書的小檯燈。

——他看上了一個很好吃的獵物,守著一個人類男孩自由幸福地長大、快樂過一生,遊歷天下見多識廣,活到一百八十歲。

生來就註定要獨木成林、蔭庇一方的少年榕樹,心氣高得很,覺得不就是把一個人類養大,這有什麼難。

“我該把他送回家嗎?”榮野低聲問,在今天之前,他從沒想過這個,“我把他送回了最痛苦的地方。”

或許在他們剛相遇的時候,他就不該送小木魚回家,而是該帶著少年時候的穆瑜,直接去遊歷天下,一起變得見多識廣。

他把少年穆瑜送回了家,送回了這個密不透風的抽屜,讓那些鎖鏈重新纏上來。

“你把他送回去的?”已經做了AI的榕樹搭上他的肩,“醒醒,你能走那麼快嗎?”

榮野:“……”

“他那時候是在生死之間,所以會迷路到我們那——但這個世界的醫療手段已經很完善。”AI同事說,“不是他想一直睡下去,就能一直睡下去的。”

“等他從昏迷裡醒過來,意識自然回到這個世界。”

當年還是榕樹的AI同事嘖嘖搖頭:“是你的氣生根纏人家纏得太緊,被一起拽飛過來,只好被迫搬家,換個地方長。”

當時所有樹都看見了,榮野飛得那叫一個高。

要是榮野想看證據,他們可以去數據年輪裡找找錄像。

榮野:“……”

他把同事的數據氣生根全打成蝴蝶結,拍照留念用作威脅,又沉聲問:“林飛捷為什麼有這個資格?”

AI同事在這個問題裡思考了一會兒。

“我給你講講外界的視角吧。”那個AI說,“這跟資格沒什麼關係。”

——外界的視角里,林飛捷做得幾乎已經無可挑剔。

他因為穆寒春的操作失誤而受了重傷,在醫院治療了整整兩年。剛一出院,得知穆寒春的兒子流落在外,就立刻帶回來收養。

那孩子體弱多病,又因為父母過世受了過重的刺激,有自閉傾向,存在過度的應激反應,甚至疑似患有妄想症。

這樣一個叫人操心不已的孩子,出現自殘甚至更過界的行為,又算什麼稀奇的事?他的養父急的心力交瘁,醫院難道會不配合,不全力幫助一個“愛子心切”的父親,救治他全部的希望嗎?

與其說林飛捷是在虐待穆瑜,不如說“虐待穆瑜”本身就是他樹立個人形象的一環。

穆瑜的“病”越多,林飛捷的形象就越光輝正面,峰景傳媒藉此大做文章,林氏的股價自然也水漲船高。

整件事裡唯一的瑕疵,或許也只有林飛捷叫人替穆瑜偽造答卷——可就連這件事,也能用“愛子心切”來完美解釋。

一個因為養子叛逆不聽話,不好好上學,愁白了頭髮、一時走錯了路的養父,改卷子的又是私立中學,本身就是商業運營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