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大夢敘平生 作品

第 114 章 養一隻小木魚

同樣的畫面出現在數不清的屏幕上。

洗漱區還有其他人在用水,有人脖子上搭著毛巾, 邊洗臉邊低頭看手機,手機裡響著一樣的聲音。

窗外的廣告投屏居然也成了他的畫面。

路過的家長捂著孩子的眼睛,皺緊了眉匆匆離開, 像是躲什麼髒東西。

林飛捷也恨不得封住他們的眼睛,塞住他們的耳朵,可人太多了。這個世界的人太多了,屏幕也太多。

這是個意識被開拓到自成世界、文娛產業極端發達的世界,最不缺的就是屏幕。

連峰景傳媒自己的總部,正接受採訪的總經理,也在手忙腳亂地呵斥著人關掉那些斥巨資打造的高清屏幕——那上面全是林飛捷的臉孔。

正揮汗如雨訓練的少年練習生們停下來,他們的父母在砸門,峰景傳媒的大廳裡擠滿了人,鬧哄哄吵個不停。

沒人想把自己的孩子交給一個殺人犯,更何況這個殺人犯還這樣熟練、這樣恬不知恥。

如果連生活痕跡、身份信息都能偽造出來,一個被外界認定了“生活環境優渥”、“備受關愛”的孩子,是不是根本就沒有任何可以求救的方法?

林飛捷會這樣對待自己的養子,難道就不會這樣對待其他無辜的孩子?

這是個瘋子、變態、殺人犯,如果他有天覺得無趣,只是凌虐一個孩子不能滿足他,又會做出什麼?

家長會那天,就已經有不少家長憂心忡忡,吃不好睡不著,提心吊膽地等一個真相。

真相比他們想的更可怖,這是一群心照不宣的劊子手。

峰景傳媒上下都被這猝不及防的一炮轟得焦頭爛額,更要命的是,在他們公司內部,也正因為這場直播分崩離析。

被催促著公關控評的團隊、被要求提出質詢的法務部、被上司要求下樓去幫忙維持秩序的普通職員……不知道是誰帶頭,壓抑沉悶的空氣裡,忽然有人拔了鍵盤,起身去收拾東西。

禿頭主管暴跳如雷,旁邊的同事嚇了一跳,趕緊壓低聲音勸阻:“瘋了?迂迴一下,起碼等著賠了錢再走……這麼走賠償金都拿不著啊。”

最先收拾東西的是個短髮女生,提著鍵盤、拎著單肩包,被同事拉住,趴在摞在辦公桌上近人高的文件上出神。

嚴重到這種程度的惡劣公共事件,算公司違約,員工忍上幾天,走程序離職,就能拿上一筆賠償金。

不算多也不算少,履歷不受影響,找下家也容易。

穩重理智的成年人。

女生其實也理智,她埋在手臂裡抉擇了一會兒,還是站起身,把那一摞高高的文件用力推倒。

文件倒塌的聲音響亮刺耳,像個耳光。

跳著腳喊“越是這時候越要冷靜、分清個人行為和公司形象”的禿頭主管被嚇了一跳,沉默著低頭刷手機的同事也紛紛回頭。

“不行,我不幹了,我喜歡寧鶴姐。”

女生眼眶發紅, 用力搖了搖頭:“我十七歲就喜歡她, 我得下去砸大門。”

同事愣了下,沒等回話,女生已經把單肩包往背後一甩,把鍵盤拍在那個禿頭主管的臉上,快步出了工作區。

選擇沒有所謂的正確和錯誤,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由、自己的無奈,做成年人也沒什麼不對。

只是十七歲那年因為崇拜寧鶴,偷偷攢錢去學滑翔翼的小姑娘,現在很想下去砸門。

走廊的窗戶牢牢關著,沒有穿堂風過,卻不停傳來格外響亮的重重摔門聲。

遲疑著斟酌的人很多,起身就走的員工也不少。有人是因為曾經是穆寒春和寧鶴的粉絲,有人是因為曾經採訪過這對誰都喜歡的夫妻,也有人是因為曾經嫉惡如仇。

當初事故發生後,峰景傳媒把它完美包裝成了一場慘烈的意外,幾乎所有人都以為穆寒春是肇事方、寧鶴救援失敗,沒人懷疑過林飛捷。

在外界看來,林飛捷也沒有任何值得懷疑的理由——穆寒春和寧鶴沒有對外公佈正式退役的計劃,依然是俱樂部的教練和救援隊負責人。

除非腦子有毛病的人,才會砍掉兩棵搖錢樹,甚至把自己弄進醫院,半死不活住了兩年。

林飛捷是公認的受害者,所有人都以為他和善寬容,甚至收養了穆寒春夫妻的遺孤。

所有人都以為那孩子被照顧得很好,有寬敞明亮的兒童房、臥室和閱讀室。峰景傳媒定期會發照片,那孩子戴著滑雪鏡,飛掠過皚皚白雪覆蓋著的山壑。

那原來是個誰都看不見的透明囚牢。

下樓的員工甚至脫了西裝外套、拽了工牌,混在亂哄哄的人群裡,轉身就跟來討說法的家長一起砸氣派非凡的大廳。

“殺人犯!”有人高聲喊,“姓林的是虐待狂!殺人犯!”

“逮捕他,還在等什麼?!他都把證據供出來了!”

“快把證據拿到手,小心他們銷燬,他們什麼都能幹得出來!”

“那孩子才十三歲!關在衣櫃裡,他怎麼不把自己關在棺材裡?!”

“他究竟害了多少人?是誰在包庇他?!”

“把我們的孩子還給我們!我們不出道了,不當什麼破練習生了,把我們的孩子放出來……”

一片混亂裡,只有屏幕依然關不掉。循環播放的畫面裡,林飛捷的聲音仍沙啞得意,半點不為所動:“你想弄清楚,是不是我害死了你父母……”

……

林飛捷死死攥著手機。

他掌心滲出的汗冰冷溼滑,幾乎抓不住震個不停的手機,那上面越來越多的未接來電,幾乎像是鳴響的喪鐘。

走廊裡,穿著白大褂、戴著口罩看不清面孔的“醫生”,和剛才給他做體檢的護士一塊兒低頭看平板電腦。

不知是錯覺還是現實,林飛捷聽見自己的聲音無孔不入地從所有屏幕裡鑽出來,好像所有人都在看同一場的直播。

一場最滑稽、最荒誕的直播,一個小丑得意洋洋地展示不自知的醜態。

一個卑劣的兇手在聚光燈下招供。

“是我。”他聽見他自己的聲音, 像是生怕對方找不著, 主動告知證據,“如果你不信,可以去調閱汽聯的1792號檔案。”

林飛捷一動不動僵站著。

他在恍惚裡以為自己在發狂,搶過每個手機、平板電腦、砸碎每一塊大屏幕,直到廢墟把自己淹沒。

他砸了所有的屏幕,燒了那個檔案室,站在舔舐罪證的熊熊烈火裡得意大笑,瘋狂地把一桶又一桶的汽油倒下去。

在那些幻覺裡,他甚至看到穆瑜成年後的那個幽靈被自己掐著喉嚨,按進吞噬一切的火場,他津津有味地欣賞,看夠了才落鎖離開,去規劃自己宏偉的商業藍圖。

可幻覺褪去,林飛捷還一動不動站在原地,淹了他的是溼透衣物的冷汗,他的頭疼得像是有電鑽在鑿太陽穴。

……他不是在自家的醫院嗎?

他究竟是什麼時候進的睡眠艙?!

為什麼沒有任何印象,為什麼沒人通知他,為什麼擅自直播?!

是警方對他展開調查了嗎?是因為穆瑜舉報他?一個十來歲的孩子胡言亂語而已——憑什麼就在他沒被預先告知的情況下,擅自把他帶進睡眠艙、甚至打開虛擬直播!?

“隱私權……我被侵犯了隱私權,我要起訴。”

林飛捷嚥了口唾沫,乾涸得像是吞了刀子的喉嚨勉強出聲:“叫律師現在過來。”

他在心裡給秘書和助理判了死刑——敢聯合外人給他下套,等著吧,他會叫他們明白背叛的後果。

“我在什麼地方,你們的負責人是誰?讓他來見我。”

林飛捷來來回回唸叨這幾句,像是個死死咬著救命稻草的落水狗,搖晃著往外走:“你們未經允許,擅自侵入了我的意識,侵犯了我的隱私權……”

說著這些話的時候,林飛捷挪動眼珠,看著走廊上的那些標識和展板,其實已經意識到這是什麼地方。

……精神病院。

他當初把穆瑜送去做鑑定,得出“被害妄想”結論的那個病院。

沿著這個地點線索,他慢慢拼湊起那些躺入睡眠艙後,被弄亂了的記憶。

——那天晚上,林飛捷只不過是被燒傷折磨得睡不著,想折磨穆瑜解解氣。

慣常的流程被打斷,有人把那狼崽子救走,還打傷了他。

他莫名就掉進了沒有盡頭的煉獄裡,被迫一次又一次地體驗被獸靈撕扯身體、咬穿喉嚨,一次又一次被逃不出的大火燒成飛灰。

林飛捷推測,這是成年後那個穆瑜的“幽靈”來報復他——因為他把少年時的穆瑜賣給那些有特殊嗜好的人,也曾經發生過同樣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