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大夢敘平生 作品

第 116 章 拐走一隻小木魚

他們開著一輛五菱宏光回家。

那輛風塵僕僕的神秘改裝家用車,在狂飆著撞廢了一輛媒體車、攔住一輛險些衝破護欄的賽車以後,居然還能開起來。

發動機溫馴地打火,前燈亮起來閃了兩下,光打在反光的雪地上,把埋伏在附近的鏡頭刺得一哆嗦。

……直到現在,不少人才意識到,這可能就是一代車王正式退役的大場面。

不是沒人試圖追著碰運氣,想拿到第一手資料,想知道穆寒春說的話是一時衝動還是深思熟慮,想找機會角度拍幾張照片。

可那個一向好脾氣,被記者圍堵幾個小時也友善配合的穆車王,這回卻只是在上車前,很客氣地表示他們會起訴。

這裡是崑崙天路,環塔最美也最危險的冰雪路段,任何操作都可能在路面上打滑,風捲雪過境,能見度非常差,甚至能把護欄看成樹。

如果有任何人強行追車,導致他們在下山和回家的路上再出意外,哪怕是碰掉一塊漆,穆寒春和寧鶴夫婦也會保留證據,追究責任到底。

——這話已經說得很重,越是內斂靦腆的人,驟然判若兩人時,就越叫人心頭暗驚。

穆寒春的語氣裡有冰碴,車內錄音被警方拿去調查,暫時沒人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能讓最頂尖的賽車手和曾是發小的俱樂部老闆反目成仇。

也沒人知道,只不過是短短十幾分鐘的車程,穆寒春是看見了什麼,會忽然變成這樣。

穆寒春說自己要回去當爸爸,沒人把這話當玩笑,哪怕他說要回去蹬三輪——因為那種眼神不是開玩笑。

一個失去了全部的流浪漢,要被搶走最後一個饅頭和唯一的毯子的時候,那個流浪漢就會這麼看著你。

這比方或許不恰當,穆寒春不是流浪漢,他是載譽滿身的天才賽車手,只要他說要跳槽,幾十個俱樂部願意把紅毯從崑崙山一路鋪到俱樂部門口。

可他這會兒走得乾淨利落,當著所有的鏡頭宣佈了和林氏的合作終止、退出俱樂部,唯一要帶走的是他那輛賽車——不是為了繼續參加比賽,是因為那是老夥計。

環塔賽事幾番改革,現在的賽車裡都會配備領航員AI,全程為賽車手領航。

穆寒春從十四歲起正式參賽,從沒換過領航員AI。當初穆車王鼓起勇氣追求寧鶴,一半的注意都是AI幫忙出的。

穆寒春答應過他的AI,等徹底退役了,就把內飾全改成帥氣的小牛皮,從雨刷器到排氣管全換成最豪華的配件,滿大街跑著拉風。

賽車AI還沒見過寶寶,急得不行,每天都要看一百遍相冊裡的照片,天天催著穆寒春退役。

賽車AI甚至願意放棄一直以來當豪車、去頂級大酒店、去空中停車場的夢想,被改造成小變形金剛,綁上最嫌棄的小蝴蝶結絲帶。

在賽車看來,拿車票當禮物的爸爸媽媽笨透了,寶寶肯定是喜歡這種炫酷的生日禮物,不會有小寶寶不喜歡變形金剛。“如果我的愛人、孩子,我的領航員AI,受到了任何影響,甚至傷害。”

穆寒春盯著這些人,死死捍衛著最珍貴的全部家當。

他在這一刻真像是個流浪漢,襯衫袖口一個丟了袖釦、一個卡在手肘,衣襬沾了些汽油,頭髮有些亂,領口還有些事故發生時留下的血痕。

這讓生性溫和靦腆的車王看起來兇了很多,但更兇的還是他的眼神。

穆寒春把撞壞的尾翼放在底線前,慢慢地告訴這些人:“我會拼命的。”

“我會跟你們拼命,所以請不要傷害我的家人。”穆寒春說。

沒人懷疑這句話,哪怕他的聲音並不高,又很禮貌地說了“請”。

那片撞碎的尾翼斷面鋒利,又薄又銳,叫鮮紅的漆面襯著,像是把刀。

它原本該屬於一輛飛馳的賽車,自由馳騁、瀟灑肆意,非要有人把它逼成這樣,逼它支離破碎地變成一把刀。

那些記者被穆寒春隻身攔著,一時訥訥無話,甚至忘了抓拍忽然冒出來做司機的神秘青年。

穆寒春轉身上車,有人反應過來,慌忙按下快門,抓拍的模糊照片落下一個背影。

……

這也是穆車王宣佈退役以後,這些媒體能翻出來的最後一張照片。

那輛車像是憑空消失了,不論多昂貴的拍攝設備、多精密的無人機都找不著——可又分明沒消失,因為他們就開在回家的路上。

自稱叫“瑾初”的青年車技很好,不急也不緩,在冰雪路面上完全不打滑,過崎嶇的山路也格外穩當。

他弟弟叫瑾榆,今年十三歲,剛剛中考完,鬧著要跟哥哥出來旅行,因為這裡的海拔太高,身體有些不舒服。

榆字拆開是“木俞”,所以小名和他們的寶寶剛好一樣,也是一隻小木魚。

少年的身體很弱,看起來完全不只是高原反應這麼簡單,但還是努力坐好、撐起手臂,把肩膀也挺直。

他垂著眼睫,蒼白耳廓泛起紅暈,在發動機的柔和響聲裡,輕聲細語地彙報自己的身體狀況和學習成績。

十三歲的反派大BOSS沒受任何人干擾,是乾乾淨淨、一個人進的中考考場。

榮野回去開完了那場家長會,搜遍學校勉強湊出來的幾個校領導進退維谷,一邊滿頭大汗地安撫家長,一邊小心翼翼試探,能否繼續讓穆瑜同學在他們學校高中部就讀。

到了這份上,留不留下這個學生,不光是林家發不發話的問題。

他們拿十三歲的穆瑜做了這麼多文章,就說那些改過的試卷、編造的分數,就是一個又一個的雷。

如果讓穆瑜參加了中考,考出個引人注意的亮眼成績,再去外面的學校,遇上哪個負責任的老師察覺出端倪,過去的那些腌臢事說不定就都要露餡。

校領導絞盡腦汁,開出難以想象的豐厚條件,甚至願意在完成高中學業後,全款資助穆瑜出國留學——最好是一直不要回來,把那些亂七八糟見不得光的事全帶走。榮野耐心地聽完他們的話,拿出放在口袋裡的手機,找到“完成錄音併發布”的選項。校領導瞪圓了眼睛,本來就沒什麼頭髮的腦袋憋得鋥光瓦亮,臉色又紅又漲,手足無措急得要命。

“他不會在你們學校。”榮野回答對方的問題,“不會把他交給你們。”

“他要參加中考,拿到真正的成績。”

榮野說:“去最想去的地方,做最想做的事。”

“可——可參加中考是不是不合適?”校領導急得冒汗,因為走投無路又慌得要命,什麼話都講出來,“他的意識受損嚴重,中考壓力太大了,他會崩潰的,每次考試對他來說都是折磨……”

當然是折磨,沒有任何成績被期待,沒有任何努力能得到回應。折磨的不是考試本身,是走了很遠的路後依然是鬼打牆,彷彿永遠只能在劃定的方框裡打轉。

排除立場因素,這不是唬人的瞎話,榮野記下來,把交換生通知給對方:“他不會來上學了,他要去公立學校補習。”

離中考總共也沒剩下多少日子,要去公立初中做交換生,手續繁瑣不說,更相當於把“有見不得人的秘密”這種事拿大喇叭往外廣而告之。

但校長室的電腦裡,還塞著一個莫名其妙多了份工作的穿書局榕樹AI,忙得數據飛起,二話沒說就蓋了章。

本來嘛,他們學校接納交換生,再往外送幾個,也是完全合理的操作。

“交換”就是這個意思,有來有回,有去有往。

同樣的道理,妄圖扒在別人身上吸血的螞蟥,早晚要被撒上鹽、用火來燒,掉在地上狼狽地蜷縮痙攣,這也是一種交換,交換回來的東西叫“報應”。

在校領導土灰一樣的面色裡,榮野就這麼騎著自行車,把十三歲的反派大BOSS馱走,在一群趴著窗戶的小腦袋瓜的注視下,去了隔壁公立初中。

……

少年反派大BOSS沒有講這些,一個字都沒提,他不講自己是怎麼長大的。

他在那所公立初中待了很短的一段時間。

沒有長大後的自己幫忙,他和同學慢慢磨合、熟識、一起為了衝刺複習焦頭爛額,看著老師把知識點寫滿整個黑板。

公立初中沒有豪華設施、沒有漂亮氣派的教室、沒有空調,風扇慢悠悠地轉,每個坐在底下的學生抬頭,擔心它會掉下來的憂慮都能貫穿整個童年。

但那種生活很快樂,十三歲的小木魚其實非常容易討人喜歡,哪怕其他孩子不知道他是個小明星、擅長各種極限運動,也不知道他剛從一場什麼樣的風波里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