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鳶 作品

第139章 美玉如他

毫無疑問, 紀和玉能。

雖然不知道紀和玉準備在這兩分半的時間裡,給克里斯呈現怎樣的演繹效果, 但陳長興和駱溫明都不約而同地認為, 這件事根本就難不住紀和玉。

在克里斯再一次來到華國國家隊訓練基地後沒有驚擾任何人,而是和從前那樣,沒有第一時間去找紀和玉, 而是站在冰場的二樓平臺上向下注視著冰面上的滑行、旋轉、跳躍的少年。

冰上的身影與兩年前那個尤為纖細單薄的少年漸漸重合,兩年時光倏忽而過, 令克里斯的神志都有了一瞬間的恍惚。

兩年前,他同樣站在這個位置, 以“高高在上”的姿態“俯視”著冰上的少年, 那時候的紀和玉,還只是一個初出茅廬的新人選手, 在國際上藉藉無名,若非他在大獎賽的華國分站賽上一舉力壓松下真一和邢宇·李而奪得冠軍,世人根本就不會得知他的名字;而即便他已經在那場比賽上拿到了冠軍,也因為他那副東方面孔,沒有人承認這個少年的實力。兩年前, 若非是自己多年不曾聯繫的舊友陳長興為了紀和玉重新聯繫上了自己, 自己根本不可能看紀和玉一眼, 更不要說為他編排節目了。

當時的自己, 也是抱著懷疑的心態來到的這裡,哪怕看過少年在大獎賽華國分站賽上的節目視頻, 也不覺得紀和玉能夠打動自己。沒想到,這位纖細瘦弱的少年, 不光給了自己以莫大的驚喜, 更給了全世界以莫大的驚喜, 在他新人第一年內,就超越了青年組中奧古斯塔、斯坦利等知名選手,拿到了從來沒有華國選手拿到過的獎牌,甚至是金牌!

兩年光陰匆匆而過,哪怕已經跟紀和玉合作了不止一次,克里斯也沒有想過,這個華國的少年竟能打破國籍和膚色的重重枷鎖,能夠依靠華國並不豐富的訓練資源和師資,憑藉自己絕無僅有的天資和比任何人都還要可怖甚至是可敬的努力,達到了今天的“成就”,這樣的成長速度實在非常不可思議。

冬奧會的並列第四,或許與哪些頂尖選手相比,還遠遠算不上什麼“成就”,但看著少年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克里斯卻知道,紀和玉這一路走來究竟有多艱難。當年的紀和玉,還只是連一個4t+3t和3lz+3lo都要被自己挑剔熟練度的年輕選手,而現在的紀和玉也依舊十分年輕,卻已然能在大賽上跳出完美無瑕的4lo+3t,並且拉出了男單的第一個,甚至可能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是男單唯一一個燭臺貝爾曼。

不得不說,少年的進步速度實在是太快了,快到哪怕自己是“親自”看著對方成長的,也時不時會生出些眼花繚亂之感。

此時,冰面上的紀和玉正進行著一組4f的訓練。

哪怕克里斯看過無數優秀選手的訓練,更看過無數完美無缺的節目,也必須要承認,沒有任何一個選手能像紀和玉這樣,在訓練的時候,全身上下都不自覺地散發一種特殊的氣質。就彷彿他已經完全隔絕了外界的氣息,彷彿這世間只剩下少年自己,以及少年足下堅實的冰面。

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像他這樣,全身心毫無保留地投入訓練中,在空無一人的冰場上拿出可以參加大賽的全神貫注,而也正是因為這樣,克里斯能夠輕而易舉地感知到少年對冰面近乎虔誠的崇敬與熱愛。

冰面上,紀和玉向前滑出了一段距離,接著又以極快的速度驟然迴轉,右刀齒輕盈點冰,高高躍起!

冰場上分明沒有音樂,克里斯卻覺得,少年每一步動作似乎都踩著某種神秘的節拍,甚至令觀看著這場訓練的自己的心跳,都漸漸和冥冥之中那無形的節拍同頻。

一週、兩週、三週、四周——

轉足週數似乎對冰上的少年來說並非難事,他的轉速很快,高高上舉過頭頂的雙手令他旋轉的身形無比舒展、優雅,簡直像是隨風而轉的花瓣,輕盈漂亮。

這不是普通的4f

跳躍,而是一個雙手上舉的4f跳躍!

雖然並不是專業人士,但從事花滑編排已久的克里斯也知道在跳躍中的舉手意味著什麼。

高舉的雙手使身體重心拔高,對選手來說也就更難控制自己的平衡以及起落旋轉的軌跡,但同時,因為身體重心的拔高,整個跳躍動作都顯得異常優雅輕盈,甚至是“仙氣十足”!在正式比賽上,這樣的舉手動作既能增加難度又能增加觀賞性,對goe分的提高是十分有利的。

此時,克里斯甚至覺得自己彷彿根本不是站在冰場二樓的平臺上觀看少年的訓練,而是坐在體育館的看臺上,是完全冰迷中的一員,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冰面上紀和玉的動作。

原因無他,實在是這一跳太漂亮了,完全就是能夠當上成年組國際大賽的水準,起跳的pre乾淨到不可思議,週數絕對拉滿,雖然因為距離很遠又沒有大屏幕的緣故,克里斯沒法看清紀和玉的用刃,但也莫名覺得,這樣乾淨的一跳,用刃是肯定不會出現錯誤的。

冰面上的少年很快就要落冰,而克里斯的注意力也集中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程度,他下意識地像所有觀眾會做的那樣,心砰砰直跳地開始關注,冰上的紀和玉能否順利落冰。

畢竟,哪怕一個跳躍的起跳和轉體再出色,落冰一旦失敗,效果也將大打折扣。

很快,冰面上的少年就用自己的動作給出了答案。

紀和玉右後外刃輕盈著冰,左腿順勢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軌跡,接上了下面的滑行。

這一跳4f穩穩落冰,冰上的少年連膝蓋都沒有彎,並且也只揚起了一層薄薄的冰屑!

這是一個完美的4f跳,克里斯敢說,哪怕是頂尖選手,也未必每一次跳4f都能達到紀和玉方才的完成度。

而這,只是紀和玉的一次基礎訓練。

紊亂的心跳終於漸漸恢復了平靜,克里斯的神色有些複雜。在不久之前的冬奧會上,紀和玉所拿出的難度,最高也不過是4lo+3t,半點沒有顯露過他還會4f的技術,那麼大概率這一跳就是最近這段時間才練出來的。只是,這麼短短的一段時間,真的能有人取得如此巨大的進步嗎?

克里斯一直都知道紀和玉是一個勤奮的選手,但現在突然又有點不確定了。

究竟是怎樣勤奮的程度,才能做到像他常說的那樣,在每次“比賽”裡,都讓大家看見一個全新的紀和玉?

“克里斯,你來了,好久不見。”就在克里斯沉浸在自己繁雜的思緒中的時候,陳長興不知何時忽然出現在了克里斯的身邊,和他一起注視著冰場上的紀和玉。

克里斯猛然回神,不輕不重地點了點頭,沉默了片刻道:“很不可思議,你們華國出了個天才。”

“那必須的,”陳長興爽朗一笑,“要不然,我那時候也拉不下臉來重新聯繫你啊。”

克里斯斜睨了他一眼,雖然陳長興這話說得輕浮,但克里斯倒是沒有不快,而是興味盎然道:“所以,heyu準備了什麼來說服我?”

“問我可沒用,我不知道,”陳長興聳了聳肩,“小玉總是有自己的看法和打算。這次想要換種風格,也是他自己的嘗試。”

“你不知道?他都沒有找你幫忙?”克里斯遲疑道,“我可是隻給了他兩分半的機會,雖然他確實天賦異稟,但這並不代表我出現在了這裡就會幫你們。要知道,我絕不會作沒有把握的編排。”

“你且看就是了,”陳長興微笑了一下,“他的確有問過我要怎麼做,不過我沒告訴他,這是他自己的想法和決定,他應該要為自己負責。”

“嘖嘖,意外地放心他啊。”克里斯挑了挑眉,“那我就拭目以待了,不過要是沒有讓我滿意,你知道,那就還是得聽我的,什麼華國曲目也別想了。”

陳長興無所謂地點了點頭,在看見冰面上的少年又一次完成了一個完美無

瑕的4f,而這個跳躍的滯空感甚至比上一個還要好的時候,陳長興終於說道:“不會的,不會讓你不滿意的,我相信他。”

那可是世界絕無僅有的璀璨美玉,是東方文化裡最生動最細膩的美。

不會有人能夠拒絕,更不要說克里斯這樣的藝術家了。

“什麼時候下去?”陳長興低聲問道。

雖然克里斯已經看了絕對不止兩分半鐘了,但陳長興知道,克里斯真正想看的兩分半,只怕是少年自己對還未成型的曲目的理解和詮釋。

雖然和克里斯很久沒有交流過,但陳長興自認為還是很瞭解自家好友的性子的,對方既然肯答應紀和玉出現在這裡,就代表克里斯早就做好了為紀和玉編排一支華國風的曲目的準備,他來這裡看紀和玉的訓練,更多的是為了獲取對節目編排的靈感,換言之,克里斯恐怕認為僅憑他自己的“努力”,無法完成一支完美的曲目。

陳長興相信,他們的小玉肯定能夠給克里斯以最充沛的靈感。

“再過一會兒吧,”克里斯沉吟片刻,道,“我還要再想想。”

他的腦海裡其實並不是沒有想法,相反,是想法實在太多。第一次接觸華國音樂,第一次感受到華國文化的美后,他的大腦裡似乎就有一汪不竭的泉水,隨時流淌著名為靈感的細流,然而,這些靈感都是不成體系的,克里斯漸漸發覺,華國文化博大精深,他實在很難用動作和曲子旋律的改變來展現這樣複雜而宏偉的文化。

除非紀和玉的“兩分半”能讓他清晰捕捉到其中最深刻的文化內核。

在克里斯看來,自己的要求其實是非常高的,哪怕紀和玉天資卓絕,技術水平與當年相比更是有了脫胎換骨的進步,也很難達到自己的要求。

雖然紀和玉是一位華國少年,但他畢竟也只有十七歲,在這樣的年紀裡,想要將不同曲目不同的文化意蘊傳達清楚都非常困難,更不用說去啟發自己了。一名十七歲的少年,哪怕從有記憶開始就深刻地愛著自己國家的文化,又能有多少積澱,又能呈現出怎樣的作品呢?

實在是“文化”這一命題太深刻、太沉重了。如果有陳長興等人的幫助,克里斯倒是相信憑藉紀和玉驚人的悟性,能夠體會到一點自己想要的感覺,但陳長興竟然讓紀和玉自己想辦法?

這絕對不可能。

要知道,其實不止紀和玉一位東方選手,邀請過自己編排一支具有他們本國特色的曲目,j國第一男單藤原野瑤和j國的滑聯,也不是沒有邀請過他。

那時候,藤原野瑤已經取得了世界第三的排名,並且在諸多s級賽事上拿到獎牌,正是炙手可熱的時候,實力非同小可,即便紀和玉進步極快,也絕對及不上那時候的藤原野瑤。

當時,克里斯也給了藤原野瑤兩分半鐘的機會。

j國的傳統音樂風格與西方古典音樂簡直大相徑庭,更偏向史詩般的奇幻敘事,這是克里斯從未嘗試過、甚至很難理解的風格,因此克里斯對藤原野瑤的兩分半試驗的期望其實也不算太高,至少沒有今天他對紀和玉的要求高,僅僅是希望藤原野瑤能通過自己的表演,讓他得以理解j國的音樂風格而已。

然而,藤原野瑤並沒有做到這一點。

雖然在兩分半的表演中,藤原野瑤每一組跳躍,每一段旋轉,每一次滑行都完美無缺,絕對是足以登上大賽的水平,也能看出,他極力在展現一種與平時的節目截然不同的風格,但可惜的是,克里斯只感覺到了其形而未能感覺到其神。

換言之,在克里斯的眼裡,哪怕藤原野瑤的表演再生動,也只是在機械地演繹和模仿j國古典文化的內涵,但並不是真正將這樣的內涵讀懂並且內化於自己的節目之中。

那時候的藤原野瑤已經有二十一歲,比十七歲的紀和玉要多出四年在賽場上的錘鍊,也多出了四年的眼界和經歷,又有好幾位j國滑聯

的高級教練共同出謀劃策,最終才擬定了那一版節目的雛形——

結果,卻被克里斯無情地拒絕。

j國滑聯當然氣不過,他們自己安排了編排師,在四大洲錦標賽上拿出了那套尚未成型的節目,但遺憾的是,雖然j國民眾非常喜歡這支節目,這支節目卻沒能引起藤原野瑤的西方粉絲多大的反響。

正是這次嘗試的宣告失敗,徹底讓藤原野瑤和他的團隊放棄了在世界賽場上推行j國音樂的打算,也讓克里斯堅定了,只有西方古典音樂才是花滑賽場上的主流的想法。

克里斯根本沒有想到,幾年後的今天,自己竟然還會給另一個選手這樣的機會。不過,他其實並沒有抱太大的希望就是。連二十一歲時的藤原野瑤都沒能做到的事,他不信十七歲的紀和玉就能做到,要知道,自己的要求可遠比那時候的高!

“那就再等等,”陳長興點了點頭,見克里斯的態度意味不明倒也並不意外,而是笑眯眯道,“放輕鬆,克里斯,相信我,除了小玉,沒人能給你這樣的驚喜了。”

“但願吧,”克里斯輕聲感嘆道,“希望沒有白來這一趟。”

冰面上的少年身形纖瘦,雖然已經基本度過了發育關,但在同齡的選手中依舊顯得尤為單薄,實在很難想象,這樣纖弱的身軀,也能承載如此浩如煙海的厚重文化。

這樣的紀和玉真的能給自己一個驚喜,甚至、是給整個西方世界一個驚喜嗎?

克里斯下意識地思索道。

克里斯和陳長興也不說話,就這樣站在二樓平臺看了冰場上的紀和玉很久,久到連時間都變得有些模糊不清,克里斯也始終沒有開口提及下去找紀和玉的事。

他面上雖然不顯,陳長興卻能感覺到對方內心的矛盾掙扎。

陳長興在心裡暗自竊喜,克里斯越是矛盾,就說明他對編排節目這件事的興趣其實越大,這樣一來,他也就會更加用心地完成這支曲目。

的確如陳長興所想的,克里斯的內心正經歷著一番“天人交戰”。他沒有辦法將自己的視線從冰面上紀和玉旋轉跳躍的身影上移開,更沒有辦法停下自己腦海裡源源不斷的靈感。

可是他又什麼也抓不住,兩件分明都是極美好的事物,但他卻做不到將它們融合為一,甚至伸出了一種自己淺薄的才華可能會褻瀆這樣的美好的錯覺。

“行了,差不多得了,別糾結了,”陳長興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眯眯道,“靠自己閉門造車是行不通的,還是下去看看我們小玉吧。”

克里斯心神不寧地點了點頭,同時在心裡再三告誡自己,紀和玉好歹是自己看重的後輩,一會兒千萬不要因為失望就失去了耐心。

“克里斯先生,陳教。”在結束了又一組跳躍訓練之後,紀和玉正要停下來擦汗,就見克里斯與陳長興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冰場邊,正和原本在陪著自己訓練的駱溫明不知在交談些什麼。

“heyu,好久不見,”克里斯笑道,“你的兩分半準備得怎麼樣了?”

紀和玉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在克里斯疑惑的目光裡輕聲回答道:“其實沒怎麼準備,不過,我好像已經知道要怎麼做了。”

一旁的陳長興與駱溫明饒有興味地對視了一眼,不知道紀和玉是不是真的領悟到了什麼。

雖然紀和玉這話有點沒頭沒腦,但克里斯畢竟是搞藝術的,一向不拘這些小節,當即就雷厲風行地拍了拍紀和玉的肩膀,絲毫沒有考慮過自己的話是否太過突然:“既然你已經有準備了,那麼就現在開始吧。”

紀和玉微微一愣,猝不及防之下,就被身邊的陳長興輕輕推了一把,在他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然滑上了冰面!

華國風的曲目,上輩子的紀和玉其實並不是沒有上演過,而這輩子,在幾次表演滑裡,他也前後上演了《梁祝化蝶》《霸王別姬》《木蘭從軍》等諸多經典橋段,

但紀和玉總覺得,那些還遠遠不夠,並非是不夠打動人心,而是不夠表達他想要的感覺,對華國文化的詮釋也不夠深刻全面。原本紀和玉還在進行最後的糾結,沒想到陳長興直接就把他送上了冰場,讓他不得不硬著頭皮直接開始表演。

沒有考斯滕,沒有配樂,沒有裁判的審視,也沒有觀眾的掌聲,呈現出怎樣的“節目”效果,完全仰賴於選手的演繹和表達,而這其實也恰巧是紀和玉最擅長的。

因此,哪怕腦海裡並沒有多少頭緒,紀和玉也已經下意識進入了表演狀態。雖然不明白為什麼陳長興和駱溫明都不肯幫自己,但事情已經到了最緊要的關頭,他也只好硬著頭皮上了。

紀和玉深吸口氣,儘可能調動了全身肌肉的共同甦醒,浮腿向後上高高踢起,雙臂向兩側自然伸展,身體也向前壓低,一個他擅長的燕式滑行拉開了這短短兩分半的序幕。

按理來說想要通過這兩分半的時間打動克里斯,他應該要儘量上一些富有視覺衝擊力的動作,但紀和玉隱隱覺得,看到自己的“技術”應該不是克里斯的本意,因此,紀和玉最終決定通過一個能讓自己儘可能“舒服”一些的姿勢來幫助自己找到狀態。

冰場下,陳長興暗暗點了點頭。

在他看來,既然紀和玉已經定下了這麼一個基調,那就很有可能能夠最終領悟到克里斯真正想要看到的東西,憑紀和玉的悟性和表現力,只要能進入適當的狀態,就一定能展現出最完美的東方文化。

“燕式滑行?不會太普通了嗎?”沒有背景音樂的支撐,這個簡單的滑行顯得有些蒼白無力,哪怕紀和玉的動作非常標準,浮腿和雙臂的姿態無比舒展,也打破不了這就是一個最普通的滑行的事實。幾年前藤原野瑤拿出了那樣驚人的難度和完成度也沒能敲開他的心門,克里斯不覺得紀和玉憑這樣的技巧就能做到。

“不要著急,他肯定有他的理由,”陳長興氣定神閒地拍了拍克里斯的肩膀,“你想看的是藝術而不是技術,不是嗎?”

克里斯遲疑地點了點頭,將目光重新聚焦在紀和玉的身上。

雖然他來這一趟的確是為了藝術而不是技術,但沒有技術的支撐,克里斯想象不出來十七歲的紀和玉還能如何傳達藝術的魅力。

在進行著這個能讓紀和玉極為放鬆的燕式滑行的同時,紀和玉的大腦也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高速運轉。

他並非不懂華國文化,只是華國文化實在博大精深,想要找到一個令人眼前一亮的切入點無疑十分困難。

紀和玉雖然兩世都是職業運動員,但也沒有放棄過對知識的學習,此時,他記憶中的古典人物形象紛紛在他的腦海中浮現,雖然都只是一閃而過,卻令紀和玉突然想到了什麼。

博大精深的華國文化難以概括,其實,也無需概括。文明之所以能夠誕生,正是因為有了“人”的存在,“人”是文明的主體,同樣也是文化中最複雜多變,最能體現其精神內核的內容。那深藏於歷史中瑰麗動人的故事,本身就是文化深處最耀眼的奇蹟,沒有誰可以替代誰,沒有誰可以概括誰。

華國的傳統文化本就是以“人”為本的文化,自上古時期女媧摶土造人開始,文明歷經了一代又一代的變革,“人”所存在的形式,也由氏族部落向屬地小國轉變,從封建王朝向如今的共和民主轉變,而始終不變的,則是流淌於華國民族血脈深處最本真的情感,是支撐起一個民族賡續相傳的不滅靈魂。

只要將“人”的故事講好,本身就是最博大最宏偉的文明史詩!

花滑的選曲通常有一個明確的主旨,比如紀和玉之前的《純白》,依託於經典劇目《天鵝湖》,講述了一個明確的故事,因此,紀和玉陷在這個慣性思維裡,覺得不論是什麼故事,都難以代表華國數千年的文明之美。

但現在跳出了這個窠臼,紀和玉便知道,其實他根本無需

為華國文明設計一個符號,也根本沒有資格為華國文明設計一個符號。

只要隨性而舞,將那流淌於每一個華國民眾血脈深處的、繼承自先祖的靈魂印記抒發出來,自然就能表達出獨具東方特色的美。

無疑,這樣的表現形式是十分大膽、十分抽象的,在國際賽場上更是尤為罕見,因為抽象的東西難免讓人難以理解,也就很難真正地令觀眾和裁判感到共鳴。

但紀和玉卻不需要考慮這些,因為他依託的,是華國獨一無二的音樂,是華國獨一無二的文化,更是華國民族最本質的情感表達,宏偉,熾烈,奔放,永不停歇。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1

他雖然不曾真正體驗過那波瀾壯闊的文明歷史,但那波瀾壯闊的文明歷史卻永久地根植於每一個華國民眾的骨髓深處,成為聯結民族情感的重要載體,為華國民族烙下一枚獨一無二的印記。

冰面上,紀和玉原本正是向前滑行的姿勢,但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彷彿自並不存在的背景音樂中找到了某個起跳節點,身體向後迴轉,同時右刀齒輕盈點冰,高高躍起!

冰場下,不止是克里斯,就連陳長興和駱溫明都有些震驚。

這是f跳的起跳,而能被紀和玉放在現在用來演示的,也只會是一個4f,不可能是一個3f。

就在不久前,紀和玉還處於“苦練”4f的階段,現在他竟然敢直接在表演裡用上了?

雖然眼下並非正式的比賽,也無需考慮合樂的因素,紀和玉這樣的舉動還是十分冒險的,一旦4f出現了失誤,他今天所有的努力都可能功虧一簣。

但紀和玉絕不會讓這樣的情況發生。

少年保持著雙手上舉的姿態,身體在空中劃出一道輕盈的弧線。

他的轉速非常快,但同時,每轉過的一週又十分確切,讓人很清楚地就能看清,這是一個足周的4f。

空中的少年輕盈到了一個幾乎不可思議的地步,這一跳的滯空感,比之前他們所看到的練習片段裡的還要更好,甚至能給人一種紀和玉可以輕鬆控制自己在空中停留的時間的錯覺。

柔軟,輕盈。

這是所有看見這個跳躍的人的第一想法。

跳躍對選手的力度和體能要求極高,因此,用“柔軟”來形容一個跳躍似乎是很不合適的,但偏偏,紀和玉就是做到了這點,就彷彿,在空中旋轉的並非凡塵中人,而是一位身形嫋娜的仙子,飄逸到了極致。

克里斯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這一幕,眼中微微閃過一絲訝異的光。

好像……有那麼一點感覺?

作為世界頂尖的編舞大師,克里斯看過了無數的4f,哪怕紀和玉這一跳的完成度已經很高,但比他的完成度更高的也並非沒有,按理不該給他以一種難以言喻的感受。

可紀和玉就是做到了。

一旁,陳長興和駱溫明看見了克里斯的反應,不由微微一笑。

他們相信,只要克里斯能讀懂這第一個跳躍,就必然能讀懂紀和玉今天的演繹,而只要克里斯能夠讀懂紀和玉的演繹,就一定能誕生出一篇無比精妙的作品。

這個跳躍所表達的,正是柔軟和圓融。

不同於西方文明裡上帝創造了亞當,又用亞當的肋骨創造了夏娃,這才有了人類文明的伊始,在華國的傳說裡,人類起源於女媧摶土造人,更加強調女性在人類文明長河中的特殊地位。

容貌秀美的女子執水袖而舞,舞出了世間獨一無二的動人姿態。柔韌而剛強的靈魂裡孕育了文明的萌芽,這是華國民族生來就具有的美好品格,雖然脆弱卻堅貞不屈。

這一跳看似乾淨利落,可同時也無比沉重,透過紀和玉跳躍的身影,克里斯只覺自己看見了許多東西,看見了在這個年紀的少年身上難以看見的複雜。這是頭一次克里斯並不是去質疑選手的演繹能力,而是忍

不住質疑起自己的“審美水平”,懷疑自己是否真正讀懂了這滿含深意的一跳。

冰面上,紀和玉右後外刃穩穩著冰,以前所未有的輕盈姿態落在冰面,為這支意蘊無比深刻的節目奠定了豐厚的基調。

一個國家的形成,往往是建立在戰亂之上的,分裂、戰爭和統一,又幾乎是時代更迭永恆的主題。

在這一跳4f之後,紀和玉接上了一個蟹步。

少年雙腿雙腿分開,足尖向外,膝蓋向下深深彎起,身體猛地向後仰倒下腰,直至與冰面形成完美的平行線。

冰面上的少年保持著這個挑戰著地心引力的姿勢,踩著並不存在的音樂鼓點,以極快的滑速在冰面上滑行,冰刀留下一道漂亮乾脆的弧度。

這是一種令人窒息的張力。

冰上滑行的少年無聲地抗衡著地心引力,雖然這是一個非常痛苦、非常消耗體能的動作,但紀和玉的脊背始終保持挺直,恍惚間,彷彿讓人看見了在那戰火連天的歲月裡,華國民眾從未倒下過的脊樑。

數千年來無數次的朝代更迭,數不清的大小戰爭,也曾讓民眾流離失所,國家“分崩離析”,可卻從未折斷過華國民眾的脊樑,從未讓源遠流長的文明斷代,這在全世界的歷史長河上也是獨一份的。

讓一個民族得以賡續永存的,從來不只是強大的實力那麼簡單,而是依靠每一個人所挺起的脊樑,而這一道道脊樑,又能形成一道堅不可摧的長城。

這一次,克里斯所看到的是手持摺扇,清逸俊朗的白衣書生。書生身形纖瘦單薄,甚至用“弱不勝衣”來形容都不為過,很難想象在戰火紛飛的時代,這樣脆弱的人要如何生存下去。

但這位白衣書生就是做到了。

只要脊樑不彎,長城不倒,就沒有什麼能真正摧毀一個人的意志,沒有什麼能真正破壞一個民族的精神。

哪怕書生常年滿口“之乎者也”,簡直手無縛雞之力,但他的精神又比任何人都強大,不為五斗米折腰。

這一段蟹步裡,紀和玉展現的,是傳統文化中最剛強的那一部分,也是支撐著華國傳統文明一路走到今日的最重要的一部分。

這是一個比任何民族都要團結的民族,在每一個成員心底永遠有著一份不可割捨的認同,能夠在需要的時候,將每一個成員緊密聯結,不論是共御外敵、延續文明,還是一方有難,八方支援,在每個人的靈魂深處,都能產生最振聾發聵的深切共鳴。

克里斯的目光漸漸變得滾燙,甚至比冰面上的紀和玉所表現出來的還要滾燙。

哪怕對華國文明瞭解不深,此時他也輕易讀懂了少年所表達的精神內核,並且不由自主地為這樣濃烈的情感所震動。

而這,只是在沒有配樂的情況之下的一段練習片段!

克里斯不敢設想,加上了音樂之後,究竟能有怎樣驚人的感染力。

冰面上,紀和玉仍未停止他的表演。

雖然這只是一場無聲的節目,但紀和玉耳邊卻彷彿流淌著熟悉的樂聲以及觀眾的掌聲,只要具備了基本的審美眼光的人,都能輕而易舉地與這支節目共鳴。

“他是天才,他是天才……”克里斯有些語無倫次地重複道,“不對,天才都不足以形容他!”

“和藤原野瑤相比如何?”陳長興輕聲詢問道。

話畢,陳長興下意識想起了自己當時用藤原野瑤都沒有拿出j國風格的曲目這件事來勸阻紀和玉,不禁就有些懊惱。

紀和玉說得不錯,藤原野瑤不是“不想”,而是“不敢”,畢竟,想要將一國之傳統文明揹負在自己身上,永遠需要莫大的勇氣。

“和藤原野瑤比?”克里斯詫異地斜睨了他一眼,“藤原野瑤怎麼能與heyu比?”

陳長興失笑。

克里斯這話叫有心人聽去,只怕立時又要掀起軒然大波,畢竟,藤原野瑤的實力遠

非如今的紀和玉能比,本身在圈子內的地位也很超然,這樣的言論只是憑空給紀和玉招惹禍端罷了。

陳長興對克里斯的性格十分了解,自然也知道他究竟是什麼意思。克里斯不單單是圈內頂尖的花滑編排師,更是一個純粹的藝術家,他是從純粹的藝術角度進行的評判。藤原野瑤並非沒有在向他演繹時拿出精湛的技術和完美的演繹,只是藤原野瑤自己,似乎都沒有讀懂自己國家的歷史和文明,自然也不會有多好的效果。

其實,真要說紀和玉對文明的理解有多深倒也未必,但在文明面前,紀和玉的態度是謙卑的,他是以歷史長河中一粒渺小的沙礫的視角去“仰望”自己的文化,殊不知,天賦異稟的少年其實根本就不是什麼“沙礫”,他是那浩瀚銀河中最璀璨的星辰,是閃爍於世界東方的獨一無二的美玉。

此時,克里斯忽然就能理解,為什麼陳長興和駱溫明並未給紀和玉以“指導”了。

真正的美玉哪怕未經雕琢,也是世間最珍貴的寶藏,只要站在那裡,就自然而然地吸引了世人的目光。

恍惚間,克里斯甚至生出了一種,不論紀和玉演繹了什麼樣的作品,都能讓自己忍不住點頭答應的錯覺。

十七歲的少年正是那塊獨一無二的美玉,雖然年輕,卻具備了華夏民族所具備的一切美好的品格,簡直就是東方之美最生動的詮釋。

這樣“刻骨銘心”的美成功打動了出身西方音樂世家的克里斯,他的腦海裡已經開始不自覺地回放這幾天聽過的華國音樂,不自覺地開始思考,究竟要怎樣的搭配,才配得上冰上這位驚才絕豔的少年。

“我敢相信,全世界都會為他以及他的曲目所震動的,”克里斯喃喃道,“如果誰不能理解這樣的美,那我第一個不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