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槐序 作品

第62章 第 62 章

金烏西墜, 夜色降臨,這場持續了一整天的動亂終於落下帷幕。一切塵埃落定,所有人都鬆了口氣,孩子們緊繃的情緒得到釋放, 一個個在長輩的輕聲安撫下沉沉睡去。

 內侍婢女們卻不得空, 忙碌得收拾著爛攤子。被毀壞的草木, 被染紅的地面, 被砍破的門窗等等,一樣樣一幕幕處處揭示著這場戰役的慘烈。

 李世民攬著長孫氏站在廊下,訴說著今日的過程, 當然把驚險之處全部掐掉, 大致讓長孫氏對目前的狀況有個瞭解, 卻沒有避諱自己對齊王與東宮家眷的處置。

 “我們攻破東宮和武德殿的時候,其餘人尚在, 幾個孩子卻已經被轉移走了。”李世民冷嗤:“將心比心,我能為你和承乾幾人留退路, 他們如何不能?所以我早料到他們會有這招, 派人盯著他們的動作,死守各個出口。

 “宮裡可不比咱們府上,他要挖密道密室動靜太大, 難度太高。他若是帝王還有可能,但他只是儲君, 如此做必然會被父親得知。

 “因此他們能逃生的路徑就那麼幾條, 我讓人及時攔截,就地斬殺。唯有李承道在侍衛的拼死相護下突圍。不過如今長安皆在我掌控之中。天羅地網, 他想逃離出京, 那是痴人說夢。”

 長孫氏輕輕點頭, 雖然憐愛那些孩子,卻也明白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的道理,只在心裡嘆息一聲,沒有置喙。

 兩人又溫存了一陣,說了些閒話。李世民便將整頓宏義宮之事全權交給了長孫氏,起身離去。但他仍舊記得趕在早食前回來,與家人一起用餐。

 飯後又要匆匆而去,畢竟大戰雖已結束,後續事情還多著呢,樁樁件件都需他來主持,他做決定,這可不是三兩下就能解決的。

 怎知剛起身便被李承乾拽住衣袖:“阿耶,阿翁怎麼樣了?他還好嗎?”

 李世民低頭便對上李承乾擔憂的眼神,微微挑眉。李淵待李承乾私心過重,難為這臭小子還記著他。轉念又想到李承乾在李元方誤吞辣椒事件後發表的言論,眼珠轉了轉,輕輕一笑:“你阿翁沒事。除了心情不太好,其他都挺好。”

 至於心情不好?遇上這麼大的事,自己被兒子逼宮,劍指面門。二兒子殺了大兒子跟四兒子,心情糟糕那是必然的。

 “我想進宮看看阿翁,可以嗎?”

 李世民摸了摸他的頭,微微頷首:“可以。”

 長孫氏蹙眉:“還是過兩日吧。”

 李世民自然明白她的顧慮。李淵剛經歷人生巨大變故,一時間只怕難以接受,此刻他的情緒定然大悲大慟。他如今對李建成李元吉是個什麼態度未知,對李世民何等態度也未知。倘若他對李世民有怒有怨甚至有恨呢?會不會將這些發洩在李承乾身上?

 李世民拍了拍她:“無妨。宮內各處關口要道都安排了我們的人,甘露殿內侍宮婢死傷無數,如今這些全是新換上的,每個人都需有我首肯才能放入內殿伺候父親,柳寶林也一直在旁邊守著。出不了什麼事。”

 他這一天一夜可不只是勤王救駕這麼簡單。他做的事多了去了。這麼好的機會,他怎會單純以救駕結束?所以長孫氏擔心的事絕不會發生。

 更何況李淵對承乾總歸是有幾分疼愛的,不至於做得太過。尤其他並非蠢人,他會看清如今時局。既能看清,便不會妄動,尤其是對承乾。

 ********

 甘露殿。

 李淵躺在床上,夢魘不斷。

 夢中,他見到了已故多年的亡妻竇氏。

 竇氏滿臉淚痕,神情悲憤:“當年我病重,臨別之際曾與你說了什麼,你又是如何答應我的,你還記得嗎?”

 面對如此質問,李淵張著嘴,良久才艱難回答:“記得,當然記得。”

 往事回現,李淵的思緒一點點飄遠,飄向十一年前。

 彼時,楊玄感反叛,隋室紛亂已可見一斑。天下局勢即便尚未到達後來那等糟糕的地步,卻也好不到哪裡去。竇氏清楚他是有野心的人,若日後得遇良機,必會趁勢而起。

 那會兒她已然病入膏肓,卻仍舊撐著病體與他分析天下格局,分析世家態度,分析李家當何去何從、如何抉擇。

 竇氏想了許多做了很多,可以說把自己能想到的,能幫他的都做到了。她叮囑他戒急戒躁;叮囑他該進時進、該退時退,叮囑他小心行事、厚積薄發。

 她為他付出良多,處處為他著想,直至油盡燈枯。

 那天,她預感到自己即將離別人世,藉著迴光返照之機與他最後一次長談,握著他的手聲聲懇求。她讓他答應照顧好孩子,照顧好他們二人的四子一女,不論日後出現何等變故,都不會讓任何一人出事。

 她害怕有朝一日自己登臨帝位,他們的孩子會重蹈楊廣與楊勇的覆轍。她讓他答應,會做一個好父親,盡力避免這種事情發生,哪怕當真有這種苗頭,也一定妥善處理,從中轉圜,將隱患扼殺在搖籃裡。

 她抓著他的手,殷切叮囑,苦苦哀求,那是她最後也是內心最深的擔憂。

 “你答應了,你都答應了,可你是怎麼做的?”竇氏泣淚成串,語氣之悲愴淒涼直擊人心。

 他是怎麼做的?李淵恍然,雙唇抖動,說不出一個字。

 竇氏故去第二年,玄霸早夭。其後平陽為了他的大業四處奔走,拉攏反隋義軍,更為他在關中打下一片地盤,助他攻破長安。李唐建立後,又為他駐守娘子關,擋住突厥南下的門戶。

 那些年她受過多少傷,嘗過多少苦。若非是幾次戰事傷了身子,何至於年紀輕輕便辭別人世。

 至此他與竇氏的一子一女便這麼沒了,唯剩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

 可偏偏這三人的結局更為慘烈。

 竇氏上前死死抓住李淵的胳膊,咬牙怒斥:“你對得起我,你對得起我嗎?玄霸與平陽便罷了。大郎二郎與四郎呢?兄弟鬩牆,手足相殘。你明明早有察覺,早知此等局面,你做了什麼!做了什麼!

 “你說你會從中轉圜,你說你會幫他們。可結果呢?你該做的一樣沒做,不該做的全都做了。若不是你,若不是為了你那點私心,他們之間的裂縫何至於越來越大,何至於一步步走到今日!

 “大郎與四郎盡皆慘死兄弟之手,二郎便是還活著,這些年經歷的種種,一步步被逼至此,又能好得到哪裡去。李淵,你對不起我!幾個孩子,你一個都沒護住!你把我的孩子們還給我!你把他們還給我!”

 她聲聲控訴,言辭激烈,語氣中滿滿的悲涼與哀悽如同一隻無形的大手掐在李淵的喉嚨,即便張著嘴卻發不出一個字。

 哭著哭著,竇氏眼眶赤紅一片,淚滴淌出血色,臉上是兩道刺目的猩紅。

 李淵猛然醒來,驚坐而起,額頭汗水淋漓,大口喘息。

 “聖人!”柳寶林急忙倒了杯溫水餵給他,“聖人可是做噩夢了?”

 李淵顫抖地接過水杯,緩緩回神:“朕睡著了?”

 “是。臣妾觀聖人狀態不好,很是疲累,恐聖人一直強撐著身子受不住,便點了些安神香,想讓聖人歇息一會兒。是臣妾自作主張,請聖人恕罪?”

 恕罪?何罪之有呢。他年歲大了,確實需處處注意,昨日發生之事讓他精神緊繃,始終強撐對他沒有半分好處。柳寶林此舉也是為了他好。

 可惜她的好意終究是被辜負了。這一覺他雖確實睡了過去,卻並不舒坦,一直被夢魘所擾,不得安寧。

 最先夢到李世民沒能及時趕到,李建成最終弒父奪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