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暖不思 作品

第21章 奶鹽

 賀司嶼難得頓住, 目光停留在她臉上。


 她略歪著頭,笑得比窗外的陽光還要明媚。


 是那一聲的哥哥太甜膩, 還是記掛沒人陪他的暖心讓人熨帖, 說不清,總歸當時,賀司嶼心頭被她的笑猝不及防燙了一下。


 她眼底的笑意依舊動人, 話落, 靠近一步,塞二窈到他懷裡,然後就轉身跑開了。


 坐到中央那架亮黑色三角鋼琴前,纖白雙手抬起琴蓋,翻過幾頁琴譜,又撩過鬢邊一縷碎髮, 別到耳後。


 在二窈的喵嗚聲中,賀司嶼斂回深思。


 剎那間感覺, 隱約有不知名的牽絆在侵入他的感官。


 ……


 華沙肖邦國際鋼琴比賽五年一屆, 有“鋼琴奧運”之稱,肖賽的公平之處在於,若評委認為當屆參賽者中, 無人符合獲獎資格,獎項便會空缺處理, 不採取從下遞補的措施。


 近十年兩屆的冠軍因此缺位。


 而saria那位即將在京劇院開演奏會的韓籍學生李成閔, 是第十九屆肖賽冠軍。


 這位是叔叔輩的人物,蘇稚杳對他算是久仰盛名,不只因為他在業界風評很響, 而是因為, 他是dm現如今公認的一哥。


 dm國際音樂集團是世界上最頂尖的獨立製作演出經紀公司, 培養出過眾多職業音樂名人,能成為dm的簽約藝人,是所有音樂生的終極夢想。


 蘇稚杳目前的理想。


 從程娛解脫,竭盡全力和dm簽約。


 當得知自己有與李成閔合奏的機會,運到時來,蘇稚杳由衷開心。


 合奏的預備曲目是舒伯特的《小夜曲》,抒情風格的曲子蘇稚杳很擅長,練起來完全不費勁。


 初見印象,蘇稚杳以為,saria是個特別平易溫和的人,那天下午,她懷揣著對上臺表演翹首以盼的心情,以及對前輩高山仰止的崇敬,彈奏時自信不疑。


 卻沒想到一回到專業領域,saria就像變了一個人,從音速到情感,要求都極度嚴苛。


 年紀大了,但她對琴音的感知力分毫不差,一點微末的不協和音程都能精準聽出,一旦有偏差,saria就肅容糾正她,再犯,還會嚴厲批評,近乎是全盤否定了她引以為傲的抒情古典技巧。


 那天下午,在saria的審查下,蘇稚杳連前奏的一小節都過不了關。


 她難以抑制地,逐漸陷入自我懷疑。


 傍晚,課程結束,蘇稚杳獨自在琴房又繼續練了近兩個小時,一遍又一遍,無休止。


 直到手機顯示出賀司嶼的短信。


 他說:【走了】


 蘇稚杳手指這才從黑白琴鍵上離開,走出洋房,驀然驚覺天已暗得深沉。


 這裡是靜區,夜一深,街道就沒什麼人路過,只有一輪涼月冷清地掛在天上,有如一隻鎢絲故障的燈泡。


 四下荒荒落落。


 和她的心情一致。


 一口氣彈了五小時不停歇,蘇稚杳雙眼泛澀,胳膊無力垂著,在伶仃的夜色裡嘆出一口氣,氣溫暖和得,居然連白霧都沒有。


 暖燙的車前照燈突然投射過來,在昏暗的長街打出兩束明亮的光。


 蘇稚杳抬頭,望見路口那輛黑曜加長版布加迪商務,熟悉的五個零黑色車牌。


 車燈朝她閃爍兩下。


 蘇稚杳失意中回神,小跑著坐進車裡。


 後座的男人雙手交疊在腹部,長腿隨意搭著,後頸靠住閉目養神。


 蘇稚杳當時情緒不太高漲,原本下意識想要叫他,但見他在休息,張開的唇又抿回去,沒作打擾。


 還是徐界先開的口,他從副駕駛座回頭,問她:“蘇小姐有其它地方需要去嗎?”


 “沒有的。”


 “那直接送您和先生回梵璽了。”


 蘇稚杳思緒空洞了兩秒,才慢慢反應過來:“喔,好。”


 意想中那一聲他名字的呼喚並沒有來,就連得逞後的雀躍也沒有聽見。


 耳畔女孩子的語氣低迷,明明幾小時前還有活力同他鬧,過去這麼點時間,就消沉成這副樣子。


 賀司嶼眼皮略掀,偏過頭去看。


 座椅厚沉,她倚窗託著半邊臉,窩角落裡很小一隻,隱在暗處,顯得人有些低落。


 沉默著觀察了她一會兒,賀司嶼狀似漫不經心出聲:“鋼琴課上得不滿意?”


 蘇稚杳回首,人還在狀況外,木訥頃刻,她遲鈍地搖了下頭:“不是。”


 她的心思不難揣摩。


 藝術面前,saria是極端完美主義者,能承受住她嚴苛教學的人確實不多,何況是個二十歲的小女生,很容易就能猜到,她是在課中受了挫。


 “捱罵了?”他低聲問。


 蘇稚杳噎住一下,不想表現得這麼沒出息,可在他面前,又忍不住垂頭喪氣:“前輩造詣很高,是我太差勁了,幾個和絃都彈不好……”


 “她肯定很失望,不願意浪費時間教我了。”蘇稚杳垂下頭,覺得自己搞砸了事情。


 賀司嶼看著她。


 她整個人耷拉著,有一下沒一下揪著外套下沿的狐狸毛。


 他想了想,破天荒又問:“她幾時走的?”


 “沒留意時間。”蘇稚杳聲音悶悶的,沉浸在自責裡,回答了個模糊的概念:“傍晚的時候。”


 賀司嶼靠回頸枕,聲息透著幾絲懶意,語氣聽來不怎麼上心:“沒有哪個宗師收徒不看資質,缺少天分的學生難成高才,有損他們業內口碑。”


 蘇稚杳更喪氣了,腦袋垂得很深。


 在saria心裡,她現在一定是一塊沒有資質的朽木。


 接著,蘇稚杳又聽見他淡沉的嗓音:“若不適合,她最多聽你彈兩分鐘。”


 蘇稚杳愣幾秒,領悟到意思,黯淡雙眸倏地閃出幾許光亮:“那她輔導了我幾個小時呢,是認為我有天賦嗎?”


 再睜眼,賀司嶼就撞上她直勾勾的眼神。


 她巴巴望著他,迫切想要他給出答案。


 然而沒等他回答,蘇稚杳唇角牽到一半的弧度忽然僵住,又頹頹喪喪地癟了下去:“不對,你都說了,她教我是情分……”


 小姑娘還有點難哄,賀司嶼覷她一眼,態度鄭重了些:“你要覺得我出個面,她就什麼人都教,是不是太辱沒她了?”


 蘇稚杳琢磨,這話很有道理的樣子,她細細思考了下,突然被他說服,想開了,總算揚起笑容,倚著扶手箱靠過去:“還是你會哄人。”


 賀司嶼輕扯了下唇。


 “賀司嶼。”她用那把浸著糖水般的嗓子,拖腔帶調地叫他的名字。


 賀司嶼看向她。


 她眨著晶瑩剔透的明眸,甜滋滋問他:“下週四的演奏會,你來聽嗎?”


 賀司嶼有一瞬的怔忡。


 他想起周宗彥的話,下週京市天氣不對勁,你不要留……他的行程,過幾日確實也是要回港區。


 但眼前,女孩子的目光融著熱切的溫度,好不容易哄得她高興一些了,他這時候說不,可能她的情緒又要降回冰點。


 “我在不在,都不影響你。”


 蘇稚杳輕蹙起眉,駁回去:“你在的話,我的表現欲會強一點,說不定能超常發揮呢。”


 你在,我的表現欲會強一點。


 說者無意,但聽者很難做到無心,表現欲這幾個字眼,實在著染著幾分曖昧的味道。


 賀司嶼沉默半天,沒應聲。


 “你那天有空嗎?”蘇稚杳追問,她倒是沒思量太多,這年紀的女孩子,還沒被世俗染透,沒有多深的顧慮,心裡怎麼想就怎麼說。


 賀司嶼截然相反。


 都是徒勞,沒必要給她留期待,他目光回視前方,只平淡道:“難講。”


 無關其他心思,蘇稚杳是真的希望那天他能在現場。她終於離開御章府,反抗公司的賣身條約,就算一刀兩斷也不怕,對她而言,今天是全新的開始。


 有種撞開囚籠飛出去,在新鮮廣袤的新世界裡活著的感覺。


 但新世界充斥挑戰,所有發展盡是未知數,她難免心生敬畏,他在身邊,潛意識裡好像能獲得一種叫人安心的歸屬感。


 不過有時鬧歸鬧,蘇稚杳其實很通情達理,沒糾纏他不放,端正坐回去,語氣很柔:“那你不忙的話,可以過來聽一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