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暖不思 作品

第69章 奶鹽



 攝影師一口濃郁婉轉的滬城口音:“蘇小姐看鏡頭喲,賀先生一直在的啦。”


 蘇稚杳臉一紅,忙不迭回望鏡頭。


 女孩子一如既往臉皮薄,一被調侃,就再不看他了,賀司嶼眼底笑意加深。


 孟禹慣例到病房時,拍攝還在繼續,意外房間裡這麼鬧騰,瞭解到情況後,他便自覺要離開。


 “孟教授!”蘇稚杳叫住他。


 見她招手,孟禹遲疑片刻,走過去:“我來給你媽媽做個常規檢查,沒關係,你們先拍,結束我再過來。”


 蘇稚杳說:“孟教授一起拍張合照吧?”


 孟禹表情有明顯的驚愣,他是個很規矩的人,忙擺手:“這不合適。”


 “您照顧我媽媽二十年,沒人比您更合適了。”蘇稚杳笑著看向坐在沙發的喬漪:“媽媽你說呢?”


 喬漪眼神茫然,新的一天,她的記憶又逐漸混沌了,面前的男人,依稀有印象,想起來卻很模糊。


 蘇稚杳依偎過去,神情煞有其事:“媽媽,孟禹教授,你都不記得了?”


 喬漪瞧了眼孟禹,再去瞧蘇稚杳,怕讓人家難堪,她臉湊近些,悄悄問:“是誰?”


 “你男朋友啊。”


 理所當然,語氣逼真得彷彿這就是事實。


 聞言,孟禹怔住,難得表露出平日見不到的無措,倉皇解釋:“杳杳的玩笑話,不用在意。”


 喬漪抬起頭,靦腆地對他笑了下。


 她那張病白的面龐有妝容,紅色旗袍更添幾分氣色,歲月能在臉上留下明顯痕跡,但眼睛不會,她眸子裡永不失那份天真。


 孟禹不經意走了下神。


 思緒不能自控地,追憶回幾十年前,他們初見的那個夏天。


 那時他們剛上高中,第一天報道,在校門口,他遠遠望見她從一輛長款賓利車上下來。


 陽光灑下來,她一身整潔的校服,揹著某奢牌書包,從司機手裡接過遮陽傘,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孟禹對喬漪的第一印象並不特別。


 尤其他們意外分在同班,幾個男同學圍過來,交頭接耳討論喬漪,聽見他們說,那位就是喬家千金,喬家知道吧,滬城首富。


 於是孟禹更覺得,這個漂亮得像洋娃娃的女孩子,和他不是一路人。


 放在古代,孟禹就是十足的書呆子,整個高中三年,除了學習就是學習,成績從始至終都是名列前茅。


 人家情竇初開,偷嘗校園蜜果的時候,他永遠都是靜靜在座位解數學題。


 因此高中期間,他和喬漪沒打過太多交道,唯一的交集,就是他經過她座位,收數學作業的時候。


 她的課桌上總放著一罐糖。


 每次他過來收作業,她仰起白淨的臉,嘴裡總含著一顆,找出作業本遞給他時,都會衝他笑一下,她一笑,空氣裡都散發出甜味。


 起初他也說不清自己是什麼心情,只是簡單地感覺,這個女孩子笑起來很好看。


 孟禹對她的印象也有所改變,發現她不像那些富家小姐只知道玩樂,她很聰明,成績永遠都緊緊追在他後面。


 孟禹還記得,她第一次叫他名字。


 那回她忘帶作業,課桌翻得亂糟糟,苦惱道:“我忘在家裡了,怎麼辦?”


 他猶豫,口不隨心,不經思考一句“沒事”先脫口而出,說完自己都愣了下,那是他頭一回以權謀私:“少一本……看不出來。”


 喬漪鬆口氣,揚起笑:“謝謝你啊,孟禹同學。”


 她有著一把好嗓子,滬城腔調軟糯含嗲。


 他聽得心跳不明所以加速,眼神閃躲開來,含糊應聲,快步從她座位離開。


 那時的孟禹沒有想太多,也不敢想太多,一個喬家千金的高貴身份,從一開始,就將他們劃出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


 或許那就是暗戀,但被孟禹藏進心裡最深的地方,在不為人知處自己兵荒馬亂。


 這份心思一直掩飾到畢業。


 以為他們的一場同窗情誼就此終結,誰料緣分難解,他們居然考上同一所大學,雖然不是同專業。


 很難說他當時沒有竊喜。


 喬漪時常向他埋怨她的高數課老師,說他講得晦澀難懂,她都沒學會。


 孟禹勤工儉學,課餘都用來兼職,時間排得滿滿當當,但為她一句,他便抽出空,每個週末都和她約在圖書館,給她講解高數題。


 晴朗溫暖的陽光,透過圖書館敞亮的玻璃窗,照在桌面,他們共看的那本書上。


 孟禹耐心在給她講一道函數題,溫柔問她:“這樣能聽懂嗎?”


 他一側過頭,就直直對上女孩子的臉,挨在極近的距離。


 她託著半邊腮,另一隻手捏著棒棒糖含在嘴裡,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筆下的字,聽得很認真,陽光落在她睫毛,將她的眼睛照成透明的琥珀色,那年流行穿紅色,柔軟的紅色毛衣在她身上,襯得她膚色雪白。


 不見他繼續,她回眸對上他的眼,滿臉純真地問:“然後呢?”


 靠太近,近得都感覺到了她鼻息的溫度。


 孟禹瞬間兩隻耳朵都紅起來,倏地低下頭,握筆的手心汗涔涔:“然、然後……”


 該怎麼形容他們的關係。


 友情之上,戀人未滿。


 這段關係似乎從最初就註定了沒有結果,喬漪嫁去京市前,他們最後一次見面,是在孟禹的出租屋。


 那是個夏夜,下著雨。


 他結束一天的實習工作,從醫院騎著自行車回到小區,一眼就看到站在屋簷下,垂著腦袋低落的女孩子。


 “喬漪——”他隔著雨幕裡喚她,輪胎濺起水花,飛速騎進車棚,停下自行車,冒著雨疾步奔到屋簷。


 “下這麼大雨,怎麼突然……”


 他聲音戛止,因為發現她在哭。


 “孟禹。”喬漪眼前水霧模糊,雙手在身側握成拳,哽咽著:“我媽媽要給我定親,我不喜歡那個人,不想嫁……”


 孟禹腦中轟響,被抽去了魂,定在原地。


 淚水從喬漪的臉上衝下來,滴滴流進衣領裡,比雨淋得還要溼,她捏住他衣服,臉壓在他身前,哭得崩潰:“我不想嫁……”


 不想,是這世上最無力的詞。


 他們都沒有反抗的資本。


 兩個人都太清醒,一個清楚自己配不上,一個清楚自己逃不開聯姻的命運,所以這麼多年,他們一起去食堂吃飯,一起在圖書館自習,一起出校門做課業……


 總是在一起,但就是誰都沒表白過心意。


 那晚過後,孟禹莫名其妙被醫院開除,院長親自見了他一面,對他感到惋惜,卻又無可奈何,說,孟禹你別怪我,我們也實在不敢得罪喬家。


 喬家……


 孟禹隱隱預感到情況,當即給喬漪打電話,電話接通的剎那,他著急問她有沒有事。


 那邊靜默好一會兒,喬漪聲音蔫蔫的:“孟禹,你好好生活……”


 孟禹沒來得及再說,耳邊反饋一陣忙音。


 之後醫院撤回了開除他的決定,而他們再沒見過。


 他是越清醒,越不能釋懷,卻只能從別人口中聽到她的事。


 她和喬家鬧得不可開交,最後沒有按照家裡的意願嫁給滬城那位花天酒地的貴公子,而是遠嫁去了京市。


 那些年,他從未停止過打聽她的消息。


 她和京市蘇家長子蘇柏成婚,頭胎宮外孕終止妊娠,第二胎好不容易生下男孩子,卻因先心病不到半年夭折。


 聽聞她幾近抑鬱,他都快要瘋掉。


 可她已經是別人的妻子,他沒有任何立場去找她。


 多年後,她終於順利生下了健康的寶寶。


 寶寶叫蘇稚杳,是個女孩兒,很可愛。


 看到這則新聞,僅僅只是母女平安四個字,都讓他比自己得子還要高興。


 再後來,她離婚,診斷出蘇薩克氏症候群,被接回滬城。


 他震驚之外毫不猶豫,放棄美國高薪聘請的offer,去應聘了聖約斯的醫生。


 於是,他們開始了一段新的緣分。


 他是她的主治醫師,她是他二十年來唯一的病患,儘管她將他忘得乾淨。


 就這樣,一直到今天。


 他們都不再年輕。


 “喔,現在還不是男朋友。”


 蘇稚杳故意拖腔帶調的一聲,將孟禹的思緒扯回到現實,眼前是一對依偎在沙發裡的母女。


 小姑娘笑得眯起眼,對身邊的人說:“媽媽答應了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