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2.回溯(5) 擁有無限生命的種族,最擅長的就是等待……
這是鴉透從天上掉下來的第三個月。
血族內戰進入白熱化階段,路希法爾經常一連消失十幾天,然後在某一個晚上出現在鴉透身邊,將手上的血腥洗乾淨之後輕輕觸碰鴉透的額頭。
其實血族世界沒有嚴格意義上的晚上。他們不喜歡陽光,只在黑夜下出現,血族世界也是常年沒有光亮,所以鴉透只能用自己什麼時候睡覺來區分現在是白天還是黑夜。
他每個地方都不像血族,喜歡人類的食物,需要定時睡覺不然就犯困,唯有在喜歡月光上和血族達成一致。
純血血族的體溫很低,和溫熱的皮膚接觸時感覺尤其明顯。
有時候在路希法爾靠過來時,鴉透就會醒來。
“醒了?”這裡沒有燈,路希法爾聲音很低,手指下意識想收回去,但看見鴉透臉上的淚痕時又停了下來,“抱歉。”
他先是為了不小心吵醒鴉透這件事道歉,即使他已經非常小心。隨後一點點把鴉透臉上的淚水擦乾淨,尤其是眼角位置,“怎麼哭了?”
“是做噩夢了嗎?”
鴉透坐起來,任由路希法爾替自己擦眼淚,“……不知道。”
他其實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在掉眼淚,他也不記得有什麼事能讓他傷心,包括睡著的時候有沒有做夢他也不清楚。他的記憶是完全空白的,就算有時候會偶爾想起來什麼,也會很快消失。
後來他學聰明瞭,隨時帶著一個小本子在身上,只要想到什麼就立刻記下來。
但後來發現這樣也沒有什麼用。
因為從他刻意想記下一些什麼東西時,那些畫面反倒不經常出現了,一連過了一兩個月,他的本子上也沒有出現什麼特別有用的信息。只是偶爾在提筆記錄時間的時候,鴉透會盯著寫下的日期發呆。
冥冥中有聲音跟他說,他在這裡待得太久了。
這個世界上沒有鴉透存在過的痕跡,他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來到這裡,也不知道會不會一直這樣下去。
對於上次女巫說的那個結果,他等了兩個月,卻仍舊不明白“也不會一直困在原地”是什麼意思。
好在這裡很暗,加上他實在太困,坐起來之後腦袋一點點的,就算有一肚子的顧慮,此時也沒法表現出來。
這時候的血族幼崽才是最可愛的,抑制不住自己想要睡覺的慾望,但又要打起精神來跟他說話。在聽到路希法爾喊他“呀呀”的時候,努力抬起頭衝他“嗯嗯”兩聲。路希法爾曲起手摸索了一會兒少年的臉蛋,應該是想說些什麼。
血族除了主動休眠之外,不需要長時間的睡眠,那些棺材擺在那兒大多時候都是血族用來裝的。
鴉透是一個喜歡睡覺的血族幼崽,這一點路希法爾清楚,畢竟幼崽成長期需要這些的是應該的。
但最近這段時間,鴉透睡著的時間正不斷增加。
“再等等我。”路希法爾輕聲道,“不會太久的。”
鴉透茫然:“?”
黑暗裡只有鴉透自己的呼吸聲,路希法爾幾乎完全隱藏進了黑暗裡,良久之後他開口:
“睡吧。”
……
鴉透覺得後來那段時間裡,路希法爾把他看得更緊了。
會有醫生模樣的血族進來查看他的身體,在檢查了一堆確認沒有任何問題之後,路希法爾仍舊沒有任何放鬆下來的意思。
古堡裡的老管家圍著他轉,有時鴉透從夢中醒來,還可以看見坐在他腦袋邊上的黑貓。
黑貓擁有碧綠色的眼睛,是路希法爾在三百歲時選擇的血寵。
聽說當時路希法爾和他打了一天一夜,最後黑尾靈貓才選擇臣服。而此時,這隻貓代替路希法爾留下,在鴉透睜開眼時湊過來聞了聞他的氣息,確定沒問題之後又舔了舔他。
天仍舊是黑的,鴉透睡著之前天也是黑的,所以他不清楚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只不過從掉在地上的玻璃杯,以及此時正好進來查看情況的管家驚喜的眼神以及顫動的雙眸中可以得知,他應該睡了很長一段時間。
但具體多長不知道,因為在路希法爾那兒,只要自己一天不跟他聯繫,路希法爾就覺得過了漫長的一個世紀。
一大幫人都圍在鴉透邊上,尤其是路希法爾,他連一句“哥哥”都還沒來得及喊就被抱進懷裡。
“……我睡了多長時間呀?”
路希法爾:“三天。”
“……”
鴉透想,那確實挺長的了。
好幾個親王擠在他的房間裡,七嘴八舌問他難不難受,怎麼睡了這麼長時間。鴉透也是從他們那兒知道了那天晚上路希法爾跟他說的“再等等我”是什麼意思。
原本需要兩個月才能完全攻下的西部板塊,被路希法爾硬生生壓縮到了一個月。
他不斷壓縮時間,想掃清外界的一切障礙,阻斷任何波及到鴉透的可能。
這同時也代表著,路希法爾離血族首領更近了一步,他或許會在剛成年時就走到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
他會成為最年輕的王。
路希法爾全程坐在鴉透身邊,握著他的手沒有說話。
鴉透見過他張揚的模樣,也見過他絞殺血獵的場景,黑夜下的血族還染著血,卻沒有一滴是他的。他幾乎很少見路希法爾會失態,就像此時那隻沒有握住他的手臂青筋暴起,眸中露出事態無法掌控的無力。
“哥哥。”
鴉透在其他人都出去之後喊了一聲路希法爾,慢吞吞蹭過去在他的身邊坐下,將腦袋靠在他的肩膀上。
“……現在還困嗎?”路希法爾問。
其實依舊很困,但鴉透此時搖搖頭,“我剛醒呢,怎麼會困呢?”
他的手被圈在路希法爾手裡,沒有等到路希法爾的回答,歪頭去看他在幹什麼的時候,卻被路希法爾捂住了眼睛。
“呀呀。”
冰涼的手掌覆在鴉透眼睛上,鴉透看不清此時路希法爾的模樣,只能聽清他在喊自己名字時聲音比之前要沙啞了很多。
應該不是他的錯覺。
路希法爾現在情緒很不好,甚至有些失態,這和鴉透了解到的他完全不同。
“你之前說想穿睡衣,但我們當時去沒有找到。”
尤其是第五位親王,他是最早歸順的一批,對鴉透一個“崽崽”一個“崽崽”叫,去人類世界做任務時天天看睡衣。延續了血族一貫的審美,兔子小貓的都不要,偏偏要什麼小蝙蝠。
鴉透想了想:“我也不是非要穿睡衣的,只是這裡有點冷,睡覺的話可以穿點別的厚衣服。”
“還有人想做骷髏燈給你掛著,但我記得呀呀好像不喜歡骷髏。”
甚至在第一個月晚上醒來時看見第五親王帶回來的一個骷髏架子,嚇得一直跟在他們後邊。
鴉透:“我現在不怕了。”
“怕也沒事。”路希法爾的聲音依舊很啞,“只要哥哥在,你就不會出事。”
其實路希法爾想說的不是這個。
“呀呀,等外面安全之後,我們再去一趟人類世界吧。”他喃喃道,壓著聲音說著他真正想說的話。
去買鴉透喜歡的睡衣,去買不是骷髏的正常檯燈,去人類世界看他們沒有看過的風景。
鴉透被捂著眼睛,卻能感覺到有視線落在他身上。
他說:“好呀。”
……
自那天之後,路希法爾佈局速度更快了。有些在幾位親王看來極其冒險、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圍剿方式,路希法爾眼都沒眨一下就辦了。
路希法爾經常會在鴉透睡覺時坐在他身邊一整夜,直到確認鴉透醒過來之後才離開。就算他不在,也會是那隻黑貓守在鴉透身邊。
原本挺高冷一隻貓,跟鴉透待了這麼長時間之後,也會主動往他懷裡鑽,拿頭蹭鴉透的臉。
有時候鴉透都會懷疑這到底是誰的血寵。
除了黑貓親他,還有第一位親王的那隻銀漸層,晚上也會偷偷溜到他旁邊睡覺。
在所有親王中,第一不止是排序,更是實力。行蹤成謎,只知道名字和性別,關於第一位親王的一切信息都是秘密。
在成王的路上,她被看作是最大的阻礙。
同她神出鬼沒的作風一樣,她的行事風格極其難琢磨,就比如她在路希法爾舉行成年禮的那天,公開宣佈自己歸屬於路希法爾旗下。
“我不是為你而來。”外貌年輕的漂亮女性挑著眉,懷裡的銀漸層跳下來往鴉透狂奔而去,“我是為了他。”
鴉透也是那時候才知道,第一位親王的名字叫安薇兒。
路希法爾的成年禮格外高調,只要是有頭有臉的高等級血族幾乎都被邀請而來。與其說這是生辰聚會,還不如說是各方勢力來試探路希法爾實力的機會。
同時,路希法爾也可以反向進行震懾。
意思就是自己掂量掂量,掂量好了就夾著尾巴做人,還想繼續挑釁的他不介意用特殊手段使他們消失。
骨子裡的囂張,和絕對實力的自信,這兩項在路希法爾身上完美融合。在他確認危險可以擺平之後,他把鴉透帶到了所有血族面前。
自此,所有血族便清楚了路希法爾有一個寶貝弟弟,誰不想活了就去動一下鴉透。
而安薇兒就是這時候看見的鴉透。
當她挑著眉說她是為自己而來時,鴉透從她身上察覺到了一點點熟悉感。
鴉透說不清這種熟悉感具體來自於哪裡,和見到路希法爾時心臟的觸動不同,安薇兒給他的感覺更像是隔了很久沒有見過的老朋友。
他肯定,他之前應該是見過安薇兒的。
——或許是在他降落的這條線之前。
突然升起的猜測就像那把打開潘多拉魔盒的鑰匙,而安薇兒就是那個轉折點,在那天見面之後,腦海中便反反覆覆浮現很多畫面。
他睡著的時間越來越長,從最初的三天,到後來的十天,再到後來的整整一個月。
鴉透每次醒來時路希法爾的狀態都不同。在睡了整整兩個月之後,路希法爾已經成為了血族的首領。
血族莊園的中心處為他們敞開。
和路希法爾之前說的一樣,鴉透住進了屬於他的月光城堡。
他從棺材中醒來時,路希法爾坐在他身邊,垂著眸拼著手上的月光碎片。
路希法爾想拼成一輪月亮,然後掛在城堡上方。
“很好看。”
他拼得很認真,如果忽視他已經在鴉透房間裡待了一個多月,忽視鴉透在說了一句“很好看”之後起伏劇烈的情緒,路希法爾看上去真的習慣了這種生活。
路希法爾少有的愣怔,月光碎片灑了一地。
他不是容易情緒外露的人,唯一能洩露他情緒不平的只有顫動的手還有聲音,他盡力剋制著走過來,“這個不亮,等我以後找個更亮的給呀呀。”
“好。”鴉透彎著眸回覆。
現在的時間點距離鴉透從天上掉下來已經過了半年,但這半年裡大多時候他都在沉睡,這次醒來之後精神狀態雖然很不錯但身體一直很虛弱,原本再去一趟人類世界的計劃被推後,路希法爾走哪兒都抱著他。
原本只有幾個親王,現在統一之後變成了十幾個。每一個都在叫他崽崽,還跟他講很多事,這一個跟他講人類世界的聖殿,另外一個就講聖殿裡那個最討人厭的聖殿之子,再之後又說哪個血型的血最好喝,最後被路希法爾趕走才終於住嘴。
到了晚上快睡覺的時候,路希法爾就不平靜了很多。
強者的敏感讓他察覺到有什麼事即將脫離掌控,然而血族莊園內部一切平靜,巡邏的人也沒有發現異常。
就算鴉透再三跟他保證自己現在精神狀態很好不會睡覺,他會很小心,路希法爾也沒能放心。
最後是睡了一個多月的幼崽終於想起了自己一直在叫的肚子,躺在棺材裡蔫巴巴的時候,路希法爾才離開了一小會兒。
這時候的血族世界是沒有白天的,他拉開窗簾往外看時,窗外的黑夜卻變成了極其漂亮的銀河。
一個巨大的時鐘懸在半空中,整體看上去驚豔又詭異。
他似乎終於發現了這裡的時間流速不同,兩次失敗讓逃生系統此刻格外暴躁。
無數次出現在他夢裡的場景,鴉透抓緊窗簾,反應過來之後想立刻跑下樓。
他會離開,但起碼不要是在這個時候。
背後齒輪轉動,鴉透剛喊出的名字淹沒在巨大的轟鳴聲中。
沒有白天的血族世界第一次亮如白晝,卻只有鴉透一個人能看見。等光芒與轟鳴聲消散,那扇房門被推開。
“呀呀,過來吃……”
話音戛然而止。
房間裡空無一人。
一場鄭重的告別都沒有,突兀從天上落下的少年,又在某一個時刻突然離去。
……
鴉透消失之後,這條時間線上的人開始遺忘。
本應該如同末世副本那樣再也沒有人能記起鴉透曾經來過這裡,但路希法爾成年禮那天過於高調,幾乎是所有血族都知道了鴉透的存在。雖說模樣、姓名會不受控制一點點遺忘,但眾人都知道血族的新王有一個弟弟沉睡在月光古堡中。
鴉透的位置始終在那裡。
路希法爾那麼聰明,從鴉透睡眠時間增長就已經察覺到了端倪。
但他卻什麼都不能做。
更確切一點來說,是他什麼都做不了。
少年變得嗜睡這件事,和當初他從天而降一樣突然,之前還跟在他後面彎著眸喊他哥哥的人,僅僅只過了一個多月,醒來的時間就越來越短。
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會去往何處。這幾個月,好像僅僅只是他去往某個地方時短暫的停留。
滿身空白而來,路希法爾找不到可以改變這一切的方法。
他抓不住,第一次感覺到恐慌。
而鴉透消失的那天,血族世界難得的下了一場雨。
黑夜裡的雨壓抑又沉悶,路希法爾頂著這樣的天,去遍了血族世界的每一個角落。
他學著那部電影裡的主角,一遍遍在這個世界裡尋找著鴉透的身影。
曾經不理解且看不起的行為,在路希法爾身上一一重現。
血族本性放浪,沉醉於血液與情慾中,所有人都不理解路希法爾要這麼執著。
他是血族裡千百年難遇的天才,也成了百年難遇的怪胎。
但路希法爾知道,他一直在等他的月亮。
擁有無限生命的種族,最擅長的就是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