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睽睽 作品

第26章 第 26 章





沈青梧意外:“你不問我會讓你做什麼事?萬一你不願呢?”




張行簡回答:“凡事無定論,輕諾必寡信。我從不輕易許諾旁人什麼,也不要旁人的承諾。我問與不問,沈將軍都不會讓我好過,我何必多問?”




沈青梧挑眉,不語。




她從懷中一把摘下那玉佩,拋給張行簡。哪怕張行簡目的是如此,也被她這麼果斷的動作驚了一下。他看她一眼:她是一點不在意他要做什麼。




張行簡低頭端詳自己懷中這塊玉佩。




月光下,他看得比當初更仔細,更專注。連繫著玉佩的繩子,他都手指輕輕擦過。繩子微潮,是她身上的汗。




她出了很多汗?是……疼的嗎?




沈青梧淡漠:“你看完了嗎?”




張行簡回神,手指摸過玉佩上所刻的那個“無”字。這個字,確實是張文璧教他讀書時,拿來讓他臨摹過的書法。他確認過無數次,而今心底沉沉,終於確定:




張容還活著。




一個死人不可能在多年前寫出一個“無”字,還特意送給沈青梧。




沈青梧看著張行簡,將他一眉一眼都烙刻在眼中:“這玉佩,和你在帝姬宴上認識的娘子有關?是同一塊玉佩?”




張行簡微笑,將玉佩還回來,失口否認:“是在下看錯了。將軍的玉佩是將軍的,和在下找的人不一樣。唐突將軍了。”




沈青梧眼皮低垂,看著他送回來的玉佩。




她手捏住玉佩這一端往回抽,張行簡沒有鬆手。沈青梧低著眼睛,看著玉佩另一端的郎君手指。




她既好像看到三年前的大雨中,張行簡說他不信什麼口頭承諾,他要她刺他一刀,他倒在血泊中,倒在她的視線最後。




她又好像聞到空氣中的香甜靡靡之氣,吞嚥聲、渾濁急促的呼吸聲,眼睛看到張行簡修長的、青筋疾跳、滿是緋意的脖頸。




她還看到重重傘影,燈火遊離,張行簡跪在她面前抱住她……




那些畫面、那些情緒,像藤蔓一樣糾纏,奔騰不息,在她心中紮根、生芽,誓要破土而出。




現實中,寒風中,沈青梧周身忽冷忽熱,聽到張行簡詢問:“我想問的是,將軍的玉佩是哪裡來的?送你玉佩的人姓甚名誰,和你什麼關係?”




沈青梧答非所問:“先回答我的問題——你怎麼看我?”




他的回答,關乎她如何看他。




張行簡怔住,抬頭疑惑看她。




沈青梧重複一遍:“高高在上萬人追捧的月亮,怎麼看待平凡渺小不被看到的普通人?”




【你怎麼看待我呢?




月光之下,那些普通的走卒,那些遠走他鄉的過客,那些不合群的異類,那些以女子身份和男子一起在戰場上拼殺想搏出些什麼的人……不都是芸芸眾生嗎?




不受重視的人,被世人遺忘的人,不受期待的人,是否被權高位重者不屑一觀呢?




在螻蟻苟且偷生之時,人生來有貴賤之別,我與你們的區分,是否荒唐而沒有尊嚴?不被看到的人,到底能走多遠?】




她一遍遍審視張行簡是怎樣的張行簡,和旁人有什麼不同。沈青梧無法表達自己心中真切的迷茫,說不出自己真正的困惑,她希望張行簡聽得懂她在問什麼,畢竟他之前就懂了。




張行簡看著她許久。




他望著她眼中的幽火,從那幽火看到她的執拗、沉著。




與眾不同的娘子,總是有旁的娘子一輩子都未必會有的困惑。不甘於柴米油鹽不願自困宅院的娘子,生來就魂魄熠熠發光。她本不尋常,她以為自己很尋常。




張行簡心頭的血熱了又冷,冷了再熱。他握著玉佩這一端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顫了一下。




張行簡側過臉,躲開一瞬她這般筆直無畏的目光。




張行簡轉過臉來,又是他往日那般鎮定溫和的客套模樣。




他微微笑:“沈將軍天下第一。”




沈青梧愣一下,目有迷惘。




她聽張行簡不要錢一樣地說著恭維的話:“沈二娘子天下第一。




“沈二娘子以女兒之身走到今天這一步,可見你的卓越。你已達到世間女兒、男兒都無法企及的高度……區區在下,哪敢妄言?”




沈青梧看著他不說話。




張行簡便溫溫和和,說更多好聽的話。無外乎誇獎她的優秀,讚賞她的勇氣,說誰也比不上她……他多有才學,同樣的話修飾後經由他說出來,總是好聽委婉。




旁人還有三兩個缺點,沈青梧在他口中,一絲半分的不好都沒有。非但沒有,而且樁樁件件都出色。




沈青梧若不知道他說的是自己,還以為他在誇天上下凡的仙女。




張行簡說完了自己的高見,含笑等候她回答他的問題。




沈青梧回答:“送我玉佩的人,活在世上。”




張行簡頷首,這正是他的判斷。




沈青梧繼續:“送我玉佩的人,與你性別相同。”




張行簡:“……”




沈青梧:“送我玉佩的人,和我要送寶劍的人,是同一人。”




張行簡眼皮微跳:“……”




她這一句話一停頓的古怪說法方式,讓他有不妙的感覺。但是想到沈青梧本就有個性,他便耐著性子聽她說下去。然而沈青梧統共說了這麼兩句話,便停下了。




張行簡呆住。




他迷茫看她一眼。




他看到沈青梧在咬著牙盯著他冷笑。




沈青梧說:“我好糊弄?”




張行簡反應很快:“何意?”




靠坐在牆根下的沈青梧腰桿筆直,一點點傾身靠近他。




他眉毛輕輕動了一下,面上疏淡的笑微僵,但張三郎從來喜怒不形於色,他依然保持著優雅氣度,眼眸清黑中,帶著偽善的溫和。




沈青梧呼吸拂在他面上。




他一動不動。




沈青梧慢悠悠:“我舉世之才,曠世難求,誰也不如我好。我要這麼好,你當年為何拒絕?”




張行簡輕聲:“沈將軍,一碼歸一碼。是在下配不上你……”




沈青梧:“我這麼好糊弄?你把我當傻子?




“你如今話說得這麼好聽,句句誇我,今夜對我唯命是從,我一點不搭理你,你也絲毫不在意……可我記得平時的張行簡,對我避之唯恐不及,生怕與我牽扯什麼,引出誤會。”




張行簡眸子微微縮一下。




他含笑:“將軍多慮了。”




沈青梧貼著他耳:“我有沒有多慮,你心裡清楚。”




灼灼氣息拂在他耳尖,他忍著那癢意,讓自己成為一尊木雕。




沈青梧輕笑:“你誇我的話,我一句也不信。我說以誠心換誠心,你不誠實,我也沒必要對你和盤托出——你想知道玉佩的來源,玉佩和我的關係,你自己想辦法吧。




“張行簡,恕不奉陪。”




張行簡猛一下抬頭。




沈青梧起身,微涼的武袍袖子擦過他衣角。腳步聲遠去,他靜靜目送她,她走到巷口,回頭對他挑眉,凌亂髮絲散在她頰上、唇上。




既有掰回一城的調皮戲謔,又有看他吃癟的幸災樂禍。




她邊走邊回頭,翹唇嫣紅,眸若星子,揶揄滿滿,嘲弄滿滿,還十分愉悅、開懷。她這時的笑容十分明豔,與往常那死氣沉沉的模樣全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