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睽睽 作品

第69章 第 69 章

 長林從漫長的昏睡中醒來, 周身痛得一點都動彈不得。

 他忍著那痛意輕輕呼吸,想試探著坐起,聽到一聲極清極淡的聲音自外傳來:“醒了?”

 長林抬目, 怔了一怔。

 半輪月牙透窗,一縷月光清若薄瓷。一張山水屏風相隔, 屏風後的身影模模糊糊。

 稍微往旁側一下, 能看到屏風後坐著的人影——

 張行簡靠坐在一張躺椅上,揹著牆,半張面容掩在陰影角落中, 另外半張面容如雪如玉。

 這清雋端正的郎君,今日卻有些不修邊幅。

 張行簡姿態散漫地懶坐著,衣袍凌亂微敞, 臂上袖子挽上去, 露一段玉骨。如今, 那手背與手臂上密密麻麻扎滿了針,而一位娘子正圍著張行簡團團轉,將一枚枚更多的針刺入張行簡手臂間。

 郎君秀麗卻頹然, 此時之狀, 讓人駭然。

 長林起初以為能近身張行簡的女子, 必是沈青梧。但他定睛再看,方認出這是那位之前見過一面的苗疆小娘子。

 苗疆小娘子十分不放心, 一邊扎針, 一邊絮叨:“你什麼時候有空了,還是與你娘子來我們苗疆一趟吧。我的針只能幫你緩解一點疼痛, 根本治不了本。你說你們這樣折騰, 你娘子居然拋下你走了, 不管你死活了……”

 小娘子唏噓, 悄悄看一眼郎君手腕畔的一張帕子。

 帕子上繡著一個“沈”字,那個寫得鐵鉤銀劃的字,此時卻被一團血跡弄得髒汙。

 苗疆小娘子猜,這手帕,必是那位沈娘子與這位張三郎的定情之物了。

 看著十分相愛的夫妻,怎就走到今日這一步呢?

 張行簡就這般閉著目躺在躺椅上,恐天上的月光都要比他更有光華些。長林看得迷茫,聽到張行簡再次淡淡問了一句:“醒了?”

 長林咳嗽一聲。

 旁邊立刻有衛士端茶遞水,扶長林坐起。

 長林想下地,腿一挨地便發軟。

 照顧他的衛士急聲:“你傷重著,別下地!”

 長林藉著身邊人攙扶,去等張行簡的命令。但他發現,張行簡只是睜了目,藉著屏風與門相隔的那點兒縫隙,張行簡冷淡地看著長林掙扎,一言不發。

 若是平時,郎君必讓他不必折騰。

 而今……

 長林意識到,情況不對勁。

 張行簡看著他半晌,問:“那晚追人追得如何?一個活口都沒留?”

 長林振作起來,回來張行簡的問題。他努力搜刮記憶,回憶那晚與殺手的對決。

 他詳細描述那晚的戰鬥,沈青梧如何殺人,自己如何惹上幾十人殺手,那些人的武功多麼好……

 長林猶豫著說:“屬下昏迷前,隱約聽到沈青梧和那兇手的對話。

 “他們好像是說,兇手和博帥有關,是博帥安排的人,博帥還要沈青梧跟他離開……郎君,沈青梧呢?”

 張行簡望著他不語。

 長林心中更加沒底,卻還是要盡忠職守:“沈青梧是博帥的人,郎君要小心她幫博帥為難郎君。沈青梧性格古怪,她再次對郎君揮刀,都是有可能的……”

 長林看著張行簡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針,心想最糟糕的情況不會已經發生了吧?

 郎君看著這樣虛弱,莫非是沈青梧真的動手了?

 長林聽到張行簡淡聲問:“你與沈青梧之間,又發生了什麼?”

 長林怔忡,不解其意。

 張行簡耐著性子再重複一遍:“你與她說了什麼,告訴她了些什麼。一一與我說來。”

 那夜月明星稀,霧氣四方。

 張行簡追不上沈青梧,在馬背上被“同心蠱”連累得

 暈了過去。他醒來後回到城鎮,有苗疆小娘子幫他緩解痛楚,而張行簡知道,他再不可能追上沈青梧了。

 發生了什麼事。

 沈青梧為何要離開。

 唯一的知情人,是昏迷的長林。

 張行簡問清楚那晚發生的事,博容在其中的作用。他問清楚正事後,仍要問一問他心中最為掛念最為在意的事情——沈青梧為何拋棄他。

 病榻上的長林,隱約捕捉到事情真相。

 他臉色慘白。

 他吞吞吐吐:“我就是、就是和她說,郎君喜歡她,想求娶她,想帶她回東京,想迎她進張家大門。我還說郎君一直想讓她去金吾衛,在益州當將軍,和在東京當將軍,其實也沒什麼區別。東京還有郎君,她可以經常見到郎君……

 “我當時怕自己死了,怕沈青梧一直稀裡糊塗,就忍不住說了許多……”

 張行簡驀地站起。

 苗疆小娘子一聲驚叫:“小心!”

 沒有紮好的針撲稜稜落地,錦袍滑落,張行簡猛地從躺椅上站起,向屏風後走來。

 長林一瞬間,覺得燭火如鬼火,這快步走來的郎君面如雪眸如夜,在鬼火中發著一身寒氣。

 張行簡站到了床榻前,厲聲:“你和她說,我心慕她,我想娶她?”

 長林不敢回答。

 他第一次見到張行簡發怒。

 張行簡這般性情好極、對僕從寬容至極的人,俯下身,袖中手控制不住地發抖。張行簡揪住長林衣領,半散的長髮落在頸間,眼中幽火下,紅血絲落眶。

 衛士們驚:“郎君!”

 張行簡掐住長林脖頸,手控制不住地收縮,寒意逼人:“你毀了我的全盤計劃!”

 他終於明白了前因後果,明白自己哪一步走錯,明白為什麼沈青梧一邊落淚一邊親他,一邊擁著他哭一邊要轉身遠離。

 如果不是長林、如果不是長林!

 張行簡自信自己可以織好那張密網,不動聲色地俘獲沈青梧的心,讓沈青梧心甘情願地愛他,離不開他。

 他缺什麼呢?

 他什麼都不缺。

 他容貌好,家世好,氣質好,學問好,脾性好。他方方面面都在沈青梧的喜好上佔著優勢,他只是輸在長期的剋制,輸在沒有在最開始就去愛她……輸在與她擦肩,擦肩那麼多年。

 他認為他有能力去補救。

 他一直在追著她,補救一切。

 他就快要成功了,他很快就能成功了……

 花上一年半載,讓沈青梧發現她愛著他。花上三年五載,讓沈青梧嫁給他,與她自己和解,與他和解。

 她不缺面對過去的勇氣,不缺愛人的能力。她只是稀裡糊塗,只是從來不愛也沒被人愛。她只是被長年累月的失望困住,她只是不對他抱有期待……

 張行簡認為自己可以讓她心動,可以讓她接受他。

 他就快要成功一半了。

 長林讓他功虧一簣。

 愛變成了一場你贏我輸的戰爭。

 不服輸的沈青梧,豈會看著他贏?

 可愛情……本不應該只是一場戰爭。

 張行簡聲音喑啞:“我若想告訴她我喜歡她,我日日夜夜與她在一起,難道我沒有時機,沒有機會嗎?我若覺得合適的時間到了,我會一聲不吭嗎?

 “我就喜歡這麼一次……卻被你毀掉。”

 他雙目微微泛紅,厭惡恨意難消。全盤計劃被推翻,心愛女子離他遠去……

 情之一字,讓他嘔心瀝血,卻在爬上懸崖後,一點點墜落深淵。

 衛士們噗通跪地,齊齊求救。長林喘不上氣,看著張行簡雙目失神。

 而張行

 簡花了十足大的忍耐,才剋制住自己對長林在一瞬間湧上的殺意。他閉上眼,心想這怎麼能怪長林。

 是他剛愎自用,是他從不和人說自己的想法、自己的計劃。是他將計劃做的太沒有轉圜餘地,是他高估自己,竟以為可以左右情愛。

 張行簡手慢慢放下。

 他冷靜下來,淡聲:“抱歉,失控了。”

 長林雙目卻一瞬間泛紅。

 長林看到郎君袖下的手在輕微發抖,郎君臉色蒼白,蹙著眉。那苗疆小娘子靠在門框一直欲言又止,衝他們使眼色。

 那小娘子的眼色很明晰:你們郎君在忍受著巨大的痛意,你們快不要刺激他了。他再情緒這般激動下去,真就要被“同心蠱”連累死了。

 長林“噗通”跪地。

 長林聲音沙啞:“郎君,我錯了。我、我要不這就去找沈青梧,我去補救,我去告訴她郎君不喜愛她……”

 長林說得茫然,心想覆水難收,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