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睽睽 作品

第71章 第 71 章

 張行簡的到來, 帶來了新的兵馬。

 新的兵馬在雨中黑壓沉悶,電光閃爍, 雷聲轟鳴, 殺伐之時血腥味濃郁,整個營地成為一個小型戰場。

 但張行簡自然不是要殺光這些跟隨孔業的軍人。

 張行簡一方的將軍與校尉下馬,在雨中高呼:“投降不殺!”

 “爾等看清楚, 這是聖旨!官家有令, 孔業奸賊,間離官家與帝姬,竟對帝姬行惡,如今官家發現孔業所為,心中大慟, 故廢孔業宰相一職, 由張行簡代官家收拾殘局,暫代相位!”

 “爾等還不投降,前來拜見張相!”

 雨中呼聲不絕,衛官們吼聲嘶啞,在滂沱雨中傳遍整座營池。抵抗不從的衛士被殺雞儆猴, 越來越多的兵士舉手投降,放下手中武器。

 這隻沈氏所掌的軍隊迷茫地看著那雨中走來的清俊郎君。

 張行簡為相?

 遙記當初,沈家與張家也做過姻親。只是在張家出事後,沈家與張家退了親,而今沈家要將沈青葉送給少帝……張行簡卻又冒了出來。

 少帝難道要讓張行簡來帶沈青葉回東京?

 張行簡消失數月, 而今突然歸來,莫非是為了沈青葉所來?他對沈家五娘子, 仍舊情難忘?

 被衛士押著跪在地上的將領腦中飛快轉動, 身為沈氏族人, 他覺得自己洞察了張行簡的意圖。而今張行簡成了相公……

 將領掙扎著,諂媚道:“張相,我姓沈!我們家都覺得你能當宰相的,我們願……”

 見風使舵的話沒有說完,戴著斗笠的張行簡從他面前走過。

 張行簡走向的,是那倒在血泊中、發著抖、用震怒眼神看他的孔業。

 張行簡蹲在地上,摘下斗笠,露出他蒼白卻文靜的面孔。

 他一貫和氣,對孔業禮貌含笑:“孔相,一路走好。接下來的事,由在下代勞了。”

 孔業喘著氣,猛地出力握住張行簡的手,渾濁瞳孔大顫:“你真的讓官家、讓官家給出了聖旨?你真的成了宰相?你真的……你怎麼說服得了他!你怎麼可能說服得了他!

 “你姓張!”

 張行簡微微笑:“在下不才,在你們打仗打得偷偷摸摸不敢聲張的這段時間,特意回了一趟東京。說服官家嘛……孔相你是熟家,應當知道官家無利不起早,還是很好說服的。

 “我不過告訴他如今局面之混亂,告訴他我能替他解決這種局面,動了動嘴皮子,官家就點頭了。”

 孔業瞳孔中神色渙散。

 他唇角滲血,慘笑連連。

 他早就知道少帝會拋棄自己,早知道少帝是牆頭草,沒想到這麼快、這麼快……少帝明明再堅持堅持就好了。

 張行簡宛如能洞察他的想法,平和說:“堅持不了的。帝姬有益州軍支持,難道要整個大周捲入戰爭嗎?”

 孔業等人打架打得這麼隱秘,不都是為了避免整個大周捲入戰爭嗎?

 孔業渾身發冷,無神地看著天際間的漫漫雨絲。

 他在生命流逝的最後一刻,忽而用力抓住張行簡手腕。張行簡低頭,看到手上一長條血痕。

 孔業用盡力氣在他耳邊吐出惡毒之語:

 “你不要以為你贏了我!好多事你還不知道呢,你那兄長、你那兄長……”

 張行簡眸子一凝。

 但是孔業當然不會將話說完,孔業冷笑著看這個天之驕子。

 他與這個人鬥了這麼多年,與張家敵對了這麼多年,他沒想過自己的敵人,從張容變成張行簡後,自己仍然贏不了全局。

 張家人、張家人!

 張行簡殺了自己又如何!

 孔業惡毒地留下最後一句:“

 你們張家的郎君,都是瘋子。”

 孔業便這般嚥了氣。

 張行簡目光平靜地伸手,推開死人拉著自己的手腕。張行簡站起來,轉身面朝軍營中跪著的軍士、站著的軍士。

 他開始發佈他的命令:“搜查孔業寢舍與書房,所有有字的都給我查。孔業間離官家與帝姬,涉及謀反,爾等迷途知返,此時正是立功之時。

 “豎白旗,結束戰爭,向對方遞出和書。告訴帝姬,告訴博容,我代表中樞,要與他們談判。官家沒有想殺帝姬,一切都是孔業挑撥,官家讓我代他,迎帝姬回朝。

 “這場荒謬戰爭,持續下去會死更多無辜百姓。帝姬若心繫無辜者,當停下戰爭。為了天下黎民,請帝姬接受談判。”

 他向衛官頷首:“大致內容如此,代我寫和書,兩軍交戰不斬來使,告訴他們,我即刻前往益州軍,求見博帥與帝姬。”

 衛官們連連點頭。

 戰爭是孔業要發起的,是沈家想當功臣。最下面的軍人,哪裡知道上面那些人的心思?他們根本不明白為什麼要殺帝姬,什麼沈五娘子當皇后……跟普通百姓有什麼關係?

 他們不在乎是孔業做宰相,還是張行簡做宰相。誰讓他們信服,他們便跟隨誰。

 只是聽命令的軍人們,有人露出為難神色。

 張行簡察言觀色,溫和問:“怎麼?”

 那將軍問:“我們豎白旗,對方就會停手嗎?我聽說,這一次對面的將軍是沈青梧……那女子可和一般人不一樣,在戰場上,她就是瘋子。”

 沈青梧。

 張行簡琉璃一樣的眼珠子微微顫一下。

 他袖中手臂聽到這個名字就一陣痛意。

 苗疆小娘子為了讓他清醒著站在這裡,日日跟在身畔為他扎針。針是越用越多,張行簡卻明顯感覺到痛意越來越難壓制。

 張行簡語氣卻平靜:“她是瘋子又不是傻子,難道她聽不懂人話嗎?該如何做,按照我的命令去執行便是。”

 張行簡背過身,讓他們去戰場,自己打算去孔業的房舍找一找線索。孔業臨死前的話,給他心中添疑,他不能放任不管。

 但是張行簡走了兩步,又停下來。

 天幕灰濛濛,雨絲如簾,清霧瀰漫,山林如畫。

 跟著他的死士:“三郎?”

 張行簡下巴一點點繃起,袖中手一點點握拳。

 他轉身,走向軍人們散去的方向。

 他眼眸漆黑:“我去會一會沈青梧。”

 死士們默然無話。

 --

 戰場不是孩童遊戲,上了戰場就是你死我活之局。

 沈琢只是沒想過,有一日,他面對的敵人,會是他的妹妹,沈青梧。

 他從沒想過,那個被關在黑屋中的小女孩,那個習武都要靠偷看偷學的小女孩,有一日,會帶著千軍萬馬,會得到統帥信任,與自己在戰場上狹路相逢!

 沈琢自小接受軍法教育,自己學怎麼排兵怎麼打仗。

 沈青梧怎麼和自己比?

 沈琢甚至想過,如果沈青梧輸了,成為了俘虜,自己該怎麼面對這個妹妹。

 是要揹著孔相,偷偷放走沈青梧嗎?可若是放走了,他怎麼跟身後的軍人們交代?

 上了戰場,沈琢才發現自己想多了。

 一隻軍隊的士氣受主將影響,排兵佈陣由主將親自操持。沈青梧或許在生活中一貫稀裡糊塗,但是戰場便是她的棋盤,是她的主場——

 無論持白子還是持黑子,只要你下一子,沈青梧必然跟隨一子。

 不畏死不畏生,她本就悍勇,骨子裡的瘋與野,讓敵人面對她往往戰慄。

 何況她有博容親自教。

 長年累月地教,教她下棋,教她對決,教她誘敵,教她計謀。

 她不再是幼時那個一直坐在黑屋中、等待兄長將她救出去的小女孩。

 她已經學會自己劈開那扇關著她的門,踹開那圍堵她的牆。她自己一步步走出去,走上一條血雨腥風的路,從不回頭,越走越遠。

 “哐——”

 長刀劈中馬腿,馬身熱血噴湧。馬腿跪地,轟然倒下,馬背上的沈琢被連累得在地上翻滾兩圈,感受到身後緊隨的獵獵寒風。

 沈琢狼狽地在泥水中翻身,手中握槍向上抵擋,兵器撞擊濺出的火星子在他眼中炸開。

 火星後,是沈青梧冰雪一般的眼睛。

 她與他一樣,穿戴主將鎧甲,臉上被血弄髒,眼睛中沒有絲毫怯意,只有冷漠。

 長年累月的戰鬥,已經讓她成為一個合格的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