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睽睽 作品

第85章 第 85 章



“咚。”




沈青梧跌入漲潮旋渦,被向下快速捲去。




她眼前,被密佈的黑夜湧動,以及水聲喧囂籠罩。還有——




張行簡跳下了水,向她追來。




她被旋渦拉扯,傷痛發作,心肺劇痛,手中握著的刀柄也鬆開。水流聲在耳邊嘩嘩如雨,整個人被水潮卷向不知名的下游時,沈青梧清楚地看到張行簡破水而入的一幕。




衣袍散開,烏髮如藻,他義無反顧地跳下來,被水裹挾,努力在黑暗中試圖尋找她。




細小的泡沫沾在他烏睫上,像一滴淚。




沈青梧長久而沉默地看著那落後一步的來自上方的張行簡。




此時此刻,她看到了他眼中的執意,看到了他被磋磨的狼狽。




雷電照在水面上,在張行簡身後劈出一道又一道的雪白寒光。每一道寒光,都讓他額上抽、搐的青筋明顯無比。




他很痛。




不知道他和她身上的痛,哪個更折磨些。




張行簡看到了被旋渦卷著的沈青梧,他向她游來,向她伸出手。




電光與黑夜交映,雨水與湍流混融,沈青梧看著這隻素白的手。




時光輪流。




沈青梧在他眼中,看到了曾經的自己——




天龍二十四年,那個跟著張行簡跳下懸崖、跳入崖下河水中的沈青梧。




那時的沈青梧,不懂情不懂愛,只拼命地要得到能讓自己快樂的那一個人。




她曾絕不允許張行簡脫離自己的掌控。




而今,跳下河水、向她游來的張行簡,和當初的沈青梧何其像?




隔著水流,兩兩相望。




她千方百計地要得到他。




正如他此時千方百計地要追上她。




水流滾滾,雷電交映,岸上的戰爭遠離他們。水中那被卷著向下的沈青梧,看到張行簡眼中的赤紅,看到他的執著。




沈青梧緩緩的,顫巍巍的,伸出了手。




水流卷著他們,正如萬事萬物一遍又一遍地提醒——你們若在一起,天地不容。




張家會如何看待,沈青梧性格如何適應,帝姬如何看待,大周分裂怎麼辦,戰爭再起怎麼辦……




可是天地不容的感情,如此動人。




人如浮萍,被拋至逆流中。




可人不是浮萍。




沈青梧沉靜地看著那個張行簡在水流的裹挾下,離她時遠時近。她靜靜地看著,傷痛與疲憊讓她閉上眼。




她腦海中,浮現逆流如洪,天地大寂。沈青梧在懸崖下的激流中,握住了張行簡的手。




此時此刻,沈青梧閉著眼,手向外探出——




張月鹿……




追上我。




--




雨聲沙沙,像山間潺潺不息的溪流。




很多次軍馬夜宿山間野林,沈青梧都聽到過這樣的聲音。




但這一次,沙沙雨聲安靜潮潤,沒有戰爭的緊迫感,沒有敵人威脅的催促,沈青梧在醒來時,周身甚至有一種舒適的慵懶感。




沈青梧睜開眼。




睜開眼後,她立刻判斷出果然在山間。




她如今在不知名山間的一個不知名木屋中,看這屋子簡陋的佈置,應當是雨季來臨前獵人臨時住的地方。而今雨季到來,獵人許久不上山。




沈青梧慢慢扶著牆坐起。




一層虎皮褥子帶著潮意,蓋在她身上。她低頭往褥子裡看一眼,衣服是乾的。




傷口悶悶的,疼得卻不厲害,心口還有一種冰涼之意。沈青梧拉扯開自己的領口,看到繫著紅繩的玉佩懸在心房處,而整片傷,已經被人重新包紮。




她感受到的涼意,恐怕是藥膏。




木屋格外靜,只聽到雨聲滴答敲在屋簷上。




沈青梧擁著褥子,靠牆而坐,她看向屋中的另一個人——




張行簡長髮半束,一身素衣。木屋有唯一的一道小窗,他正坐在那窗下寫字。




他側臉寫字,人如美玉,如雪擁之。




沈青梧的醒來動作,好像完全沒有影響到他,他依然寫字不住,但是沈青梧莫名地知道,他清楚自己醒來了。




沈青梧不吭氣,看著他的側臉。




初初醒來,她周身累極,腦子遲鈍,什麼都不去想。




也許是想清楚了一些事,也許是放下了一些事,她如今只覺得安然。




在沈青梧發呆中,她聽到張行簡側對著她的聲音:




“楊肅依然落到了我手中。”




沈青梧睫毛顫一下,渙散的目光聚中。




她聽著張行簡聲音溫潤得十分冷淡:




“但你不必擔心。是我的死士們先於官兵、軍隊找到他。我的人看著他,不讓他亂走,我的人是我的私兵,只要楊肅不做我忍耐不了的事,我都會好吃好喝地供著他,關他關到局勢穩妥,再放他出來——以他的智力,幾乎沒可能做出我忍耐不了的事。




“你可以放心。”




沈青梧用褥子抱緊自己身子,山間有點冷啊。




張行簡道:




“我寫這封信,是要楊肅告訴我你們的傳遞訊號,我要與帝姬對話。我告訴過你,我需要籌碼來應對帝姬,這不是謊言。我可以明確告訴你,與你重逢後,我沒有欺騙過你一次。




“我說的全是真的……被你擄出城,不是我的計劃;想進城給你找大夫治病,是真的關心你的身體,不是想利用你做什麼;我說我想四處看看,再決定如何與帝姬談判,也是真的;我說我封了所有信息流動的口,我聯繫不到我的人,你們聯繫不到你們的人,全是真的。




“沈青梧,是你讓我去當鋪,讓我與我的人馬開始聯絡。是你和楊肅一直揹著我,提防我,我稍微靠近一下,你們便覺得我別有用心。我不去探聽你們的計劃,我不對你們整日的密語發表意見……是因為我知道你們不希望我聽到。




“可我確實不是傻子。我確實能根據你們的所有動向,推算出你們的目的。要找大夫的人,是我。但整日去查大夫們動向的人,是你和楊肅。關心你身體的人,是我。覺得我包藏禍心的人,是你們。




“我一直等著你們什麼時候和我商量商量。我不能主動,不能主動說我知道你們要做什麼——因為我並不信任帝姬,我不知道你二人有沒有被帝姬安插了什麼新的任務,我是大周宰相,我不能因為喜愛你,就放棄所有擔子,所有責任,把所有事情一股腦告訴你們。




“我相信你和楊肅沒什麼壞心眼,可我不相信李令歌。刺殺少帝是她的決定,少帝死了,她一定會發動戰爭,趁著大周最虛弱的時候,竊取王權。但是我不瞭解這樣的李令歌,會對天下造成什麼樣的影響,我必須阻止她的瘋狂……起碼在現在,我需要阻止。




“你將我擄出東京,我心中想的,正是我與你和楊肅說的話。我會幫你們渡河,讓你們將我的話給帝姬,告訴她,我們需要談判。若說我真有什麼心思,那就是——我當時想死皮賴臉地賴著你。”




他側過臉,向那靠牆而坐的娘子微微一笑。




笑容很淡,很涼。




張行簡輕聲:“我想跟著你一起走,我想看看李令歌治理之下的州郡,比起少帝胡作非為的治理,有何不同。我想看看她是表面功夫,還是當真支撐得起她的野心。




“我想聽聽百姓們真實的評價。坐於朝堂的我,耳目閉塞,並不瞭解百姓真正的訴求。我想趁這段時間,四處看看。我還想和你一起看——如果當時你們沒有其他心思,帶著我渡河,到了益州,我就會和李令歌談條件。




“我會要走你幾個月,讓你陪著我,或者監視我。幾個月時間,足夠我看清很多東西,也足夠讓我追到你,或徹底追不到你。




“所以我是一定要封鎖少帝生死的消息的。外界不知道那皇帝是生是死,李令歌得不到你們的消息,便也不敢輕易出兵攻打大周。對了,我與你和楊肅在一起,但是在我聯繫上我的當鋪後,我已經開始讓人捉拿這次刺殺少帝、進入東京的所有逆賊了。




“先關著吧。如果最後帝姬贏了,他們當然全都無恙;如果帝姬是一個和李明書差不多的人,我不會讓這種女人登上皇位,我寧可揹負罵名,從皇室中重新挑選一個不知會如何的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