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婚後(冬4)
兒郎們雖然震懾於宰相的出現,但是——
“禁衛軍不歸國相管。”
“宰相似乎不應該離開東京。”
沈青梧在旁淡聲:“若是回京後,你們跟自己家人嚼舌根,說出他離京的秘密,我就下殺手。”
衛士們:“……”
張行簡微笑:“我有一封書信,快馬加鞭送回東京。這封信在官家的案頭,她會下旨,讓我替沈將軍,全權負責此事。你們不必擔責,對錯皆是我一人的事,如此可放心?”
親衛們無話。
沈青梧百無聊賴,看張行簡佈置戰術,商量對策,將她屏蔽在外。
他們前往青州的路上,他都不敢讓她再騎馬,還經常試探她想吃什麼,觀察她哪日精神不濟。
沈青梧覺得,自己沒什麼不良反應。
她低頭看自己平坦的小腹,夜深時摸著腹部,都要懷疑那大夫是不是診錯了……
她有時都想勸張行簡換一個大夫看看。
然而,沈青梧覺得,張行簡似乎十分在意此事。而且她近日確實開始嗜睡……那麼,他想代她行事,便由他吧。
沈青梧沒有太多心思關心張行簡。
她在思考,懷孕對自己的意義是什麼,自己是否願意、期待、嚮往。若是最開始並不足夠歡喜,日後是否會對那個孩子並不公平?
她在思考,從小沒有得到過父母關愛的人,人生一路上都和旁人另路走、越走越孤僻的人,也值得擁有一個孩子,成為一個母親嗎?
她自己是一個不受期待的孩子。
那不受期待的命運,是否會就此打住,不傳遞給下一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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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最後一日的白日,沈青梧在驛站沉睡。
張行簡與衛士們在前日就離開了,他們兵分兩隊,一隊去召兵馬,打贏謀反的兵士;張行簡領另一些人,去官署,以宰相的手書召當地鄉紳、世家族長來談判,約束他們。
張家到底威望夠高,張行簡到底是宰相,總有些人會去的。當這些人和張行簡談判時,背後的兵馬,會瓦解他們的勢力,讓這場叛亂用最短的時間被壓下。
女帝的命令是,儘量不要放大這場叛亂。
女帝不想天下人津津樂道有人謀反,她要悄無聲息地儘快壓下禍亂。
張行簡囑咐沈青梧不要亂動,等他們的好消息便是。
臨行前,張行簡柔聲:“我必然會回來,與你一同過除夕的。你要小心自己的身子,不要情緒大動。”
沈青梧本就不是一個情緒起伏大的人。
她只是有些不習慣——讓張行簡置身危險之中,違反她的原則。她不在他身邊,不能親自保護他的安全,哪怕他一遍遍強調他武功沒那麼差,沈青梧也不安心。
然而為了讓張行簡放心,沈青梧答應會乖乖等他回來,自己絕不亂跑。
不過下午時,沈青梧在睡夢中,忽然醒來。
午後的室內昏昏暗暗,沈青梧在帳中坐了一會兒,仍覺得心慌意亂,理不清緣故。
她出了帳子,披衣開窗,看了天色半晌。
雲翳低垂,雲層極厚,灰濛濛的天幕下,驛站內外都沒幾個人。
而沈青梧站在窗前片刻,以她的判斷,她覺得要下雪了。
可能會打雷。
沈青梧心念一跳。
這個念頭冒出,等沈青梧回過神的時候,她已經換好一身武袍,握著一把傘關上門,離開驛站。
沈青梧打算去找張行簡。
張行簡說,他會和那些文人、名士們談判,說服他們。這件事看起來沒有危險……既然這是一件沒有危險的事,那麼沈青梧溜達過去接他回家,似乎也不危險。
沈青梧給自己找藉口:我是怕打雷,怕他害怕。我畢竟是如此賢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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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官署中談判。
沈青梧過去時,正趕上最巧的時機。
官署門外有官吏相攔,沈青梧手中的傘揮了幾下,動動手動動腳,再點了他們的穴,她輕而易舉地進入了官署。
沈青梧踢開倒地昏迷的官吏們,輕鬆無比:多簡單。
站在廊簷下的沈青梧,眯著眼判斷方向,她沒有考慮清楚時,便不用看了——
一群郎君從一個月洞門魚貫而出,三三兩兩。
被圍在中間、走在最前面的郎君,正是張行簡。
那些名士跟張行簡邊走邊說話,客氣非常。跟著張行簡的幾個武士,被擠出了文士圈,他們懶懶打個哈欠。
名士們和張行簡客客氣氣:“張相,是否只要我們收手,官家真的不計較?”
“張相,你幫我們家和女帝說一說——我們是被架上賊船,我們也不想謀反的。”
張行簡含笑,一一應下他們。
沈青梧看著他平安出來,微微鬆口氣。
沈青梧揚臂就要跟他打招呼,但是她眸子驟得一縮:
一道雪白電光劃過天穹。
悶雷聲在此響起。
雷聲與電光照得張行簡面如清雪,一瞬蒼白無色。張行簡不自覺地抬頭,看著天上的雷。
而與此同時,仍有一道雪光亮起——
一把匕首,忽然從其中一個文士袖中掏出。那文士就站在張行簡身後,等著這個機會已經等了很久。寒冷鋒刃遞出,他用力得面色猙獰,只全力除掉張行簡!
沈青梧大腦轟一下。
在極短的時間,她眼睜睜看著那匕首扎向張行簡,兩名武士發現不對,卻慢半拍,趕不過去救人。
沈青梧想張口提醒,可連說話都來不及。
沈青梧只來得及:“張月鹿——”
只是看著那匕首,那麼扎過去……
悶雷下,張行簡仰望著天雷,衣袍展揚。他聽著那雷聲,神魂在一瞬間凝起的劇痛感,讓他的感官清晰無比。
當文士的匕首遞來時,當身邊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時,張行簡驀地側身,手腕外翻,掌心抵住那把匕首。
雪亮的光,照得他眉目熠熠。
文士發抖:“去死——”
張行簡回頭,看向隔著長廊與石徑的沈青梧。他抵住文士匕首的手掌滴滴答答向下落血,浸溼他衣袍,但他確確實實,反應了過來,沒有被刺中要害,沒有性命垂危。
沈青梧周身冰冷的血,重新熱了起來。
沈青梧眸子森寒起來。
她手中的傘向那個方向拋去,砸向那行兇的文士。本人隨後而至,一掌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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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後沈青梧想,那竟是她覺得自己一生中,最害怕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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謀反之事,在除夕之日,被解決。
其他衛士們與他們匯合,人人喜不自勝,只看到張行簡手腕上被包得層層疊疊的紗布,以及莫名出現的沈將軍。他們不知道張行簡怎麼受的傷,只知道這次任務大體完成。
接下來那些蝦兵蝦將,不足為慮。
他們可以好好過一個除夕,明天再去追兇。
沈青梧與張行簡跟衛士們一同在青州過除夕,沈青梧拒絕和那些名士一起。名士們訕訕,辯解說他們不知情,然而沈青梧黑沉著臉,他們只好告別。
沈青梧和張行簡都沒有提下午遇刺那事。
夜裡他們一起賀新年,然後相擁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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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梧半夜聽到了雷聲,忽然醒來。
她發現床邊空了一人,張行簡併不在被褥中。
她披衣出帳,出了內室,被一陣寒意凍得哆嗦一下。
她冷目看去:
衣袍寬鬆的郎君靠著窗,坐在窗下獨自飲酒。
窗子半開,他一點也不嫌冷,就那麼坐著。窗外白了一片,原是下了雪。飛雪沾上他眉宇、持著酒樽的手腕,飄飄然,他宛如仙人下凡。
然而這是怎樣一個奇怪的仙人!
沈青梧注意到,張行簡面前的桌案上,擺著一個香爐,香爐中插了三根香。
香氣縷縷飄出窗,飄入夜空,香爐前擺了幾盤水果、白餅、糕點。
沈青梧:“……”
沈青梧咳一聲。
張行簡飲酒的動作停下,回頭向她看來。對她的甦醒,他很驚訝,卻只是彎眸笑一笑。
張行簡道:“你出來做什麼?外面挺冷的,你快回去睡吧。”
他懶洋洋:“莫非沒有了夫君,你便睡不著了?哎呀,沒想到我這麼重要。要不我陪你去睡?”
他又在用玩笑的口吻說話,沈青梧卻不搭理,徑直向他走來。
她站在他身邊,站在窗邊,看到了窗外的雪。
她此時此刻仍聽到天雷轟轟聲。
但是她低頭看閒坐窗下飲酒的張行簡,他眉目平靜,不見蒼色……
沈青梧道:“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