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鈴 作品

第76章 第三顆桃(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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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些人身體既老, 靈魂卻不死不滅。


 麻倉葉王見過不少與外表不符的乾淨靈體,是以,很快就接受了眼前之人是安倍晴明的事實。


 安倍晴明與周圍死氣沉沉的鬼魂不同, 是以己之身闖入黃泉。


 黃泉陰森, 處處都是險境。


 生魂有鬼差引導,尚有不少折損, 他卻平安無事,實在厲害。至少,表面如此。


 黑色的鬼差見了他格外客氣:“原來是晴明公,您怎麼來了這裡?您陽壽未盡, 在這裡可還無礙?”


 禮貌地詢問到他的來意後, 鬼差神色微頓:“桃姬……可是那位雪發紅裳、風華絕代的姬君?”


 這顯然話中有話。


 “她是晴明公什麼人?”


 “……”安倍晴明沒有回覆, 可他隻身踏入險境,就意味著,這是他願意付出生命之人。


 無論出於何種情感。


 這似乎打動了鬼差。安倍晴明追問後,方知曉初桃是被帶去了黃泉津大神伊邪那美的所在。


 伊邪那美對他人說, 這是她的女兒。


 從此日夜不出其殿,全心全意地照料女兒。


 一位母親想要見她的女兒。


 一位母親想得到她女兒的陪伴。


 天理人倫, 理所應當。


 但幽明異路, 人鬼有別。


 如今非神明之身的姬君,想要留在這裡嗎?


 安倍晴明想起塵世的日照, 想起日光下生機未斷的姬君——他與式神之間存在隱秘聯繫,約好倘若姬君有難會第一時刻通知——至少此時此刻, 她或許仍是不願死去的。


 就在這時, 鬼差得到了伊耶那美的指令:“黃泉津大神請您上殿一談。”


 說罷, 他看向麻倉葉王的方向, 卻沒有出聲邀請。


 麻倉葉王並沒有被發現的慌張, 身為黃泉不滅的女神,伊邪那美自然能夠掌握一切,包括外來之人的動態。


 是以,他現在依舊好好地站立在這裡,或許就說明了什麼。


 他思索著得到的線索,與晴明公這位昔日敬仰的同僚對視一眼,無聲地跟在其後,站在伊邪那美的神宮之外。


 不知道過去多久,陰森巍峨的殿門方才開合,有人走了出來。


 麻倉葉王回頭,安倍晴明走在前,他一絲不苟地直視前方,神情難得肅穆。掌心向上攤開,其上託著少女的手掌。


 他的妻子——初桃正茫然無措地握著他的手,直到,她看到了他。


 麻倉葉王有片刻的失語。


 他在紙上描繪過許多妻子白髮後的模樣,卻從未曾想過,是這般的深秋霜色,亦如月色皎潔,一切都是那麼恰到好處,彷彿她生來就是如此純白。


 可他心知肚明她為何白了滿頭,是以不能直視,被惡鬼吞噬的心臟生出針扎般的疼痛。


 卻偏偏無法移開視線。


 那雙眼驟然亮起時,像是風吹過波光粼粼的水面,折射著令人心動的光輝。


 “葉王……?”


 這實在不算一個好的見面。


 衣著未加挑選,髮梢也稍顯凌亂,甚至於,也沒有薰她喜歡的香。


 麻倉葉王心想,卻沒辦法不向她走去,只希望自己儀態大方,不輸於他人。


 卻聽到了安倍晴明心底的嘆息。


 青年抬起眼梢,只見到安倍晴明的側臉,他依舊直視前方,就像是避開了兩人、竭力降低了自己存在感似的。


 可這抹悠長的嘆息卻縈繞在側,揮之不去。


 安倍晴明說:“此去,黃泉之門。”


 “姬君,可願讓麻倉君與我們同行?”


 初桃“嗯”了一下,很是喜歡他交由她決定的樣子。


 她伸出了另一隻手。


 麻倉葉王自然而然地扣上妻子的手。


 這個原本再熟悉不過的姿勢,他如今做起來還有點兒顫,有一點隱秘的忐忑,但被她反握住了手。


 好溫暖……


 這就是,足以灼傷一切的、太陽的光輝。


 兩人一左一右地握著初桃的手,與她走過黃泉煉獄。他們二人體溫都微涼,只麻倉葉王到底身死為鬼,體溫是怎麼也捂不熱的冷,又與她關係親密,被她握的更緊。


 可是這兩人,一人清冷寡言,初桃只能看清他的半張臉——有點兒像是“安倍昌浩”長大後的模樣,只是更加穩重,她不想理他;一人明明緊了手給她摸,還會摸手心安撫,卻也不再看她——麻倉葉王你膽子好大!給你掉102點好感!


 他們走的速度也是越來越快,越來越快,黃泉之門已在視野中。


 初桃:“?”


 怎麼回事?


 她不過和兩面宿儺打了一架,還沒來得及收割戰利品就因為精力條清空不幸昏迷黑屏,醒來就置身黃泉,看到了頂著伊邪那美之名&#。<p/><p> 伊邪那美是諸神之母。<p/><p> 對覺醒了天照血脈的初桃而言,——正是她的母親,她的母神。<p/><p> 母神是第一個對她彈出黑化值的角色。<p/><p> 這位母親見到初桃的第一瞬間,好感值與黑化值就瞬間漲到了滿值。經年累月的黃泉寂寥生活,讓她失愛又缺愛,同時,也無法忍受得到後再失去。哪怕她最初只是感受到女兒出現在塵世的氣息,想要看一看她。<p/><p> 據說每一個走到伊邪那美面前有可能陪伴她的人,全都被她以非人的手段留下了,她有一間專門的寢殿,用來珍藏他們的屍骨。<p/><p> 但是初桃與他人不同,是與她血脈相連的親子,是以,她愛的狂熱,又愛的剋制。<p/><p> 當有人上來要帶她回現世時,伊邪那美想要殺人,卻不得不在初桃面前裝的大度,她對初桃說:我對他們設了考驗,倘若他們能通過考驗,我準允他們帶你離去。<p/><p> 然後,就有了現在左右為男的局面。<p/><p> 可這畫面一點兒也不讓他們為難!<p/><p> 為難的反而變成她了啊。<p/><p> 初桃生氣。<p/><p> 安倍晴明如此冷淡,麻倉葉王也凝了神色。<p/><p> 晴明公為人和睦,從未冷過臉色。<p/><p> 所以,這可能是在給他提示,是什麼呢?<p/><p> 他回想著見面以來安倍晴明露出的情狀:安倍晴明沒有回頭看過初桃一眼,也幾乎沒有同她說過一句話。就算是避嫌,也似乎太過刻意。<p/><p> 回頭?<p/><p> 驟然間,麻倉葉王想起了古神話上記載的故事。<p/><p> 傳聞母神伊邪那美死後,她的丈夫伊邪那岐思念她,來到黃泉之國想要帶走她。<p/><p> 伊邪那美同意後,提出了一個要求:等待她,並不要回頭。<p/><p> 然而,伊邪那岐無法剋制自己的想念,他回頭,看到了妻子全身腐敗、正從屍體轉變成活人的模樣。<p/><p> 他因此懼怕地逃走,同時也阻斷了妻子的復活,被她憎惡而追殺。夫妻二人從此決裂不再來往。*<p/><p> ——不要回頭。<p/><p> 那位黃泉津大神,莫非對他們下了同樣的詛咒。<p/><p> 倘若他們之中有一人違背詛咒回過頭,初桃就會永遠地留在黃泉……?<p/><p> 而安倍晴明,或許是因為這個詛咒,而無法對他言說。<p/><p> 可是。<p/><p> 可是……<p/><p> 麻倉葉王早在他們出來時,就難以剋制地回了頭。<p/><p> 原來如此。<p/><p> 安倍晴明那時候的嘆息,原來是因為這個啊。<p/><p> 麻倉葉王理應為此愁緒難解,但他注視著遠處的塵世之門,感受著掌心的溫軟,卻忍不住笑了起來。他看向安倍晴明,明白他了悟情況的青年神情一鬆。<p/><p> 這兩名先後出現、同樣是時代新星的大陰陽師,此時此刻都只有同一個想法:<p/><p> ——哪怕是擊穿黃泉之門,哪怕是留在地獄再無寧日,都要送她離開。<p/><p> 通往塵世的黃泉之門已在眼前,麻倉葉王卻突然一反常態,他放慢了腳步,幾乎與自己的妻子比肩,與妻子十指交握……好在她並沒有拒絕。<p/><p> 因為下定決心,所以無所顧忌。<p/><p> 安倍晴明垂下了眸。<p/><p> 她看起來不太高興。<p/><p> 讀取心聲只讀到一片虛無,那滿溢的好感也收回了許多——但這是好事,他不值得再被那樣珍愛。<p/><p> 而不高興本身,就意味著特殊。<p/><p> 視萬物如一的少女,鮮少會對在意之人以外產生什麼情緒。她始終是高高在上,遊離世外的。<p/><p> 麻倉葉王說:“桃姬。”<p/><p> “我很是想念你。”<p/><p> 顧不上這裡存在另一個人。<p/><p> 顧不上週圍的氣息已發生變化,那位暗中窺伺的母神,正為這個凡人破格的、想要奪走女兒的話語而憤怒。<p/><p> “……”<p/><p> 初桃看向他,給予了一點兒回應,但沒有說話。<p/><p> 這便足矣。<p/><p> 他們之間橫亙著死亡、與欺瞞,她會站在此處聽他說話,已是最大的幸運了。<p/><p> 麻倉葉王含蓄內斂地訴說著自己最後的思念。<p/><p> 像信裡又太過絮叨。<p/><p> 像和歌又太過溫婉。<p/><p> 最為有力的憑證,就是他的耳環。<p/><p> 兩面宿儺的紅豆耳環像是一枚被血色浸染的紅玉。<p/><p> 而麻倉葉王的左耳,卻是巨大的銀白色吊墜,那圓潤的耳垂正被重力拖著下拉,露出一點可憐可愛的紅色來。<p/><p> 初桃看的目不轉睛。<p/><p> 感覺另一隻交握的手好像在輕輕的顫動,他蜷起了掌心。<p/><p> 有紙蝶從麻倉葉王袖口翩躚而出,散發著瑩瑩光輝吸引了初桃的注意力。<p/><p> 它撲朔著翅膀,飛向了近在咫尺的黃泉之門。<p/><p> 一切都到了該結束之時。<p/><p> 沉默地、將所有時間都留給這對曾經愛侶的安倍晴明垂眸凝望,通過身後的氣息判斷出現的鬼差數量與戰力。<p/><p> 但就在他與麻倉葉王交換心緒,即將不約而同地趁著她被紙蝶吸引的節點鬆開少女的手、將她推入黃泉之門,一左一右抵擋來自身後母神的憤怒時——<p/><p> 初桃緊攥住了他的手。<p/><p> 她的力氣很大,即使是大陰陽師也無法撼動。<p/><p> 然後鬆開了麻倉葉王的。<p/><p> 她主動踏入黃泉之門,才終於慷慨地給予了麻倉葉王今日第二句話:“你走吧,我不喜歡你了。”<p/><p> 安倍晴明愕然地睜大了眼。<p/><p> 『——你走吧,我不要你了。』<p/><p> 心口如一。<p/><p> 麻倉葉王也有一瞬間的驚詫。<p/><p> 心立即被黑暗張開巨口吞噬,綿密的疼痛浮上心頭。<p/><p> 但他旋即意識到,這或許是對他的保護。<p/><p> 伊邪那美鋪天蓋地的憤怒因此平息了許多,她發怒於麻倉葉王膽敢對初桃越界,但若是這個人是初桃棄之敝履的無所謂之人,那又有什麼關係呢?他是死人,註定無法離開黃泉。<p/><p> 而她的心聲,也是對他的另一種回應。<p/><p> 他的妻子天生聰慧,或許早已看穿了他們二人的結局,麻倉葉王已死,註定無法回到塵世,這是無法跨越的鴻溝。<p/><p> 所以,她無法回應他的思念,兩人之間必須要有人先放下這段感情,才會結束。<p/><p> 她不要他了。<p/><p> 意味著,她也將要向前看,走出這段感情。<p/><p> 如此溫柔,如此……<p/><p> 黃泉之門閉合。<p/><p> 烏髮狩衣的大陰陽師沒有了後顧之憂,他轉身,意氣風發地對著伊邪那美的追兵,露出了不將他們放在眼中的笑容。<p/><p> 而一回到現世,神魂歸位的暈厥還未過,初桃就收到了延遲的系統提示。<p/><p> 『你的丈夫死了,請節哀順變。』<p/><p> ???<p/><p> 死了?<p/><p> 等等!兩面宿儺死了?<p/><p> 『你的前夫兩面宿儺已被封印,請節哀順變。』<p/><p> 她打開兩面宿儺的屬性面板,他的封印物所處的方位竟然顯示十幾個地方。<p/><p> 淦,他這是被、被分了?<p/><p> ……<p/><p> ……<p/><p> 大陰陽師重傷離魂,那一直維繫的、隔絕過去與現在的“牆”也動搖了一下,被撕裂出一個豁口。<p/><p> 露出了青年平靜的、沒有任何波瀾的眼。<p/><p> 那雙熟悉的狐狸眼梢困惑地、茫然地眨了一下,方才像蝴蝶煽動翅膀,情緒像是開閘的洪水噴湧而來,沖垮了大陰陽師搖搖欲墜的防護牆。<p/><p> 但當他撕破一切阻礙,跨越到少女所在之夢時,她正安靜地躺在塌上。<p/><p> “梨姬……?”<p/><p> 她竟然是睡著了。<p/><p> 毫無防備地露出了安靜姣好的睡顏。<p/><p> 這說不定是惡作劇罷。<p/><p> 在過去數年、卻還清晰的回憶中,少女就有曾裝睡然後嚇他一跳的惡作劇過。<p/><p> 青年晴明也微微地笑了起來,無論是被這位姬君突然睜眼嚇一跳,還是被整個人掀翻,都已經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了。<p/><p> 他好整以暇地看著,都已做好準備反嚇她一跳。<p/><p> 卻發現她好像是真的睡著了。<p/><p> 如此一來,窺看一位姬君的睡顏,就顯得極為失禮了。<p/><p> 大陰陽師倏地站起,背過身去,一時間有點侷促。<p/><p> 他手一抬,屏風便靜靜地圍了過來,手一放,御簾也落了下來。青年坐在御簾外,手中盞酒一飲而盡。<p/><p> 他側躺著著,以手支著下頜,感受著身後的氣息漸漸有了睏意。<p/><p> 只覺日光溫柔,風也溫柔。<p/><p> 人生最愜意之時,莫過於此刻。<p/><p> 他嘗著杯中酒,坐視日夜更替,月朗星疏。<p/><p> 夢境的時間隨心而變,不知道過去了多少個日夜,青年晴明終於察覺到不對。<p/><p> 她怎麼……還未醒來呢?<p/><p> 不像是睡去,倒像是昏迷不醒了。<p/><p> 大陰陽師再一次地進入了室內,此番只因擔心而來。<p/><p> 他垂首避開了她的臉,抬手隔著一層薄薄的空氣覆上她的身體,用咒力仔細地探查著。<p/><p> 她……竟是受過如此嚴重的傷。<p/><p> 體內生魂不在,這是她昏迷不醒的原因。但不同於晴明見過的其他因此虛弱灰敗的人,她安靜的與常人無異,臉色唇角都是正常人的顏色。<p/><p> 屋外竟是飄起了飛雪。<p/><p> 他像一座雕塑,坐於雨中雪中,為少女遮擋風雪。<p/><p> 那點微薄的咒力,也跨越時空,源源不斷地輸入到少女的體中。<p/><p> 細密地縫補、填充著她流逝的生命力。<p/><p> 不知道過去多久,少女終於有了一點反應,她像是神魂歸位一般,睫羽顫動著。<p/><p> 青年晴明那緊懸的心才驀然回到原來的位置,風雨散去,暖洋洋的日光從雲層後透出來。<p/><p> 他已想好了要同她說的話。<p/><p> 要為失約向她道歉。<p/><p> 倘若她不那麼生氣……<p/><p> 第一抹光線照耀到她的臉上。<p/><p> 少女睜開了失焦的眼眸,虛虛地注視著上方。<p/><p> 漂亮的姬君張口:“……”<p/><p> 什麼?<p/><p> 晴明矮身,湊近了些。<p/><p> “我的……”<p/><p> 你的?<p/><p> “我的丈夫……”<p/><p> 你的丈夫?<p/><p> 她看著他的臉,卻好像根本認不出他是誰。<p/><p> 只是說:“……死了?”<p/><p> 那聲音平靜、而沒有起伏,像是哀痛欲絕了。<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