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熊蹦迪 作品

第98章 梵心逆蓮(十二)

 # 98 眾人搶救姬融雪花了大約半柱香。 “我只是睡著了”, 大小姐是這麼說的,然後鎮定自若地坐起了身,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今夜是個不眠夜, 也不知道笑面佛陀受了什麼刺激, 天還是灰黑的,佛鐘卻又響了起來。又是三聲。 三聲。 這下雲閒都聽到了,她看著顫抖的門窗, 皺眉道:“結界?” “是。”祁執業道:“外面的‘東西’進不來。” 又是矛盾,自己給自己設下結界, 讓“自己”進不來。 眾人睡是肯定睡不著了,外面跟在放鞭炮一樣, 於是都坐起身, 雲閒道:“祁道友,你有沒有想過,明仁前輩為什麼會知道你的名字?” 按理來說, 她都已經叛出佛門這麼多年了, 就算祁執業是明光的徒弟,也沒什麼瞭解的機會。 難道這些年她有在暗中觀察? “不知。”祁執業面目沉凝,道:“師父也鮮少提起明仁前輩。” 當年的住持已經坐化了, 沒有人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我聽過一些隻言片語。”祁執業說,“當年師父和明仁前輩的性子差別很大,明仁前輩較為跳脫一些,住持有猶豫過是否要將位置傳給沉穩些的人。但明仁前輩,太優秀了。” 優秀到整個佛門找不出第二個能與其匹敵之人。 “而且, 我總覺得。”祁執業生硬著臉, 沉沉道:“……我是被人引過來的。” 六個人加上即墨姝, 就這麼枯坐到天亮。 在天際破曉的那一瞬, 窗外驟然亮起,奇怪聲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雞鳴聲,和三聲悠悠佛鐘。 是洗漱的時候了。 雲閒打開房門,外頭一片秋高氣爽,天空澈藍,老奶奶站在水井旁,露出熟悉的慈和笑意,水聲潺潺,其餘人已經在開始排隊取水了,她對眾人面不改色道:“洗漱完,便去誦早經吧。” “……” 大家照常洗漱,雲閒照常插隊。 這次,她也沒忘記拍拍面前幻影的肩膀,看那人轉過來,友善道:“姑娘,你還好嗎?” “我很好啊!我很好,沒什麼不好的,人哪有不好的?”姑娘微笑道:“好,不好,很好,沒關係,沒關係好一柱香也很厲害了!” 雲閒一哽:“你先吧。我站你後面就可以了。” 通宵一晚,對修行者沒什麼影響,但提心吊膽一晚,誰都好受不到哪去,薛靈秀慢慢拭乾臉,餘光看見雲閒又拿水抹兩下就開溜,連小狗都知道甩甩,頓時深吸一口氣,暗自對自己道: 你沒辦法改變她,就只能改變自己。 要麼忍,要麼滾,現在滾不出去,他只能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這已經成為薛靈秀每日必誦寶典。 眾人拖沓著步子走向大殿。 今日的菩提樹怎麼越看越紅,難道是秋天到了,要落葉了? 又是誦經。 雲閒抓起《金剛經》,開始從頭念起,一邊嘰裡咕嚕念一邊觀察四周:“離相寂滅分,爾時須菩提。聞說是經,深解義趣……” 完了,張鶴嚴已經徹底變成金剛經的形狀了,他胸前那顆玉佛現在只剩下一條紅線,墜子估計碎了。直面笑面佛陀,明光大師給的木佛像都撐不住,更何況是別的。 雲閒四句話翻來覆去地念,又往後看,緩緩蹙起眉來。 又有人受傷了? 可這傷…… 就是前日她和姬融雪正巧撞到的爭吵那二人,面上傷口一看就知道不是笑面佛陀搞出來的。佛陀這點還是很良心的,在這裡的人要麼死要麼沒死,要麼瘋要麼沒瘋,不存在死一半瘋一點這種受傷狀態,這鍋不歸她背,所以,雲閒小偵探推斷,他們肯定是打架了。 不是吧! 她愕然,風子說話誠不欺她也,男人果真是情緒化的生物,這種時候了,哪怕柳世在這,只要有用她都能握手言和,還內部消耗,嫌死的不夠快嗎? 壓迫氣息再度傳來,雲閒立馬把頭轉回去,聚精會神大聲朗讀——自然還是那前四句。她到現在還是不背。故意的。 笑面佛陀竟然來了。或許是她今日心情不錯,順便來帶個早自習。 其餘人又齊刷刷跪拜了一地,喊了遍口號。 不知怎的,雲閒總覺得這口號相當朗朗上口,聽過一次就一直在腦內迴盪,甚至不抿著嘴的話,就會忍不住一起默唸,她苦苦堅守,在心中默唱小跳蛙來抵禦。 “剛才我進來的時候,看見某位信眾正在東張西望,沒有認真讀經。”笑面佛陀微笑道:“我就不點名了,下次需得注意。” 某位信眾:“……” 你說的是雲三丫,跟我雲閒有什麼關係。 不知道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雲閒豎著耳朵,聽到笑面佛陀語錄如下: “若是犯困,就站起來讀。” “早齋沒吃過麼?為什麼這般小聲?” “你不是天資愚鈍,你很聰明。只是不夠努力。只要再使點勁,自然能夠通悟佛法。” “……”雲閒悲從中來,原來這句話她對誰都說!! 終於,笑面佛陀的視線,輕輕落在了祁執業身上。 或許,她就是為他而來的。 祁執業還是那張剛去掘了糞坑的臭臉,別人好歹張嘴糊弄一下,他連嘴都不張。 “執業。”笑面佛陀慈和道:“為何不讀經?” 祁執業:“不想讀。” 笑面佛陀:“你不信佛?” “你信?”祁執業相當不尊老愛幼,眼皮微掀,開口便是滿滿攻擊性:“你信的,確定是佛?” 眾人誦經聲齊齊停滯一瞬。 不得不說,祁執業這招險棋,是昨日和雲閒商議過的。因為雲閒發覺,笑面佛陀無論如何都不會當面攻擊誰,或者說,她白日的佛陀形象是絕對慈悲渡世的——簡單來說,就是明光說的,她不會揍人。 就像是被自己設下的規則給束縛住了。 果然,笑面佛陀並不在意,只又笑道:“此話何解?” “把蓮座之民養成只會退縮毫無戒心的圈養羔羊,就是你的慈悲嗎?”祁執業冷道:“你打算這麼關著他們一輩子?” “關著?”笑面佛陀莫名道:“這裡不好嗎?沒有殺戮,沒有惡意,世外桃源,世間哪還有這麼好的地方?他們是自願留下的。” “自願?”祁執業冷笑道:“我現在想走,你放我走嗎?” 笑面佛陀看他的眼神,像是看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她緩緩搖頭:“不,你不想走。” 祁執業:“可笑至極!” “執業。”笑面佛陀看著他的眼睛,道:“你想回到佛門?你信佛嗎?” 祁執業:“我……” “你其實一點都不信。不信,且憤恨。”笑面佛陀問:“你不學金鐘罩,是你不想嗎?你學不了。不是你不信佛,是佛不納你,因為你根本就沒有保護眾生的普度心!你只想保護你親近的人,你的同門,你的師父,你的朋友,你根本就不適合待在佛門,但你沒有其他地方可去,你無可奈何,不是嗎?” 祁執業喉結一滾,神情微變。 “經書一定對麼?難道就沒有人質疑過麼?”笑面佛陀又向前半步,慈和笑道:“你的父母便是虔誠的佛教徒,告訴我,他們是什麼下場?” 眾人之中,唯有姬融雪輕輕蜷了蜷指尖。 話音落下,祁執業頸間青筋暴突,像是怒不可遏,半晌,方低啞道:“你明知道他們是什麼下場,還敢在我面前玩這一套?!!” 眾人從未見過他如此暴怒的模樣,好像經年的傷疤被撕破,心間有火在燒,痛楚不堪。 “佛啊,告訴我為什麼。你說眾生平等,皆能度化,所以違反佛心不應受到同等懲罰,要讓他改正,要讓他向上,只要有悔過之心,就能償還罪孽。” 笑面佛陀直直看著他,繼續笑問:“為什麼守序之人卻得到截然相反的命運,不守序之人反倒假惺惺地活在這世上?為什麼保護一個人比毀滅一個人要更難?為什麼總是苛待善良者而不去約束罪惡之人,為什麼這世道總是重複往返,毫無改善?為什麼,為什麼!佛能告訴你為什麼嗎?” “閉嘴!”祁執業強忍道:“你說的和你做的有任何關係麼?!” “所以,我明白了。”笑面佛陀看著他,仍是那副包容神情,溫聲道:“只要將一切的源頭剷除,這世間就不再會有黑暗。” 佛陀眼中泛起蓮花,旋轉綻放,快要將人吞噬而進,雲閒在昏沉之際,情緒輕飄飄不斷放大,就在此時,她突兀地想起了那個詞。 “天罰”。 張鶴嚴身後的兩人被瞬間衝昏了頭腦,早就積累已久的矛盾更在此時爆發。一人看到那頭削尖的香爐,獰笑一聲,就要下意識將另一人推過去,雲閒警鈴大作,飛身過去便要阻攔—— 她在咫尺之遙,看到了那人臉上一閃而過的、醜陋至極的殺意,但只有一瞬。 下一瞬,他的面部就陡然化成了一朵膨脹的血肉蓮花,妖冶顫動,還在不停旋轉。 層層疊疊,鮮血漫溢,慘不忍睹,然後,從他伸出要害人的手開始,一寸寸龜裂,撕扯,最終“砰”一聲,炸開。 來不及了,臉上傳來一陣溼潤,甚至進了眼睛,雲閒眼睛一陣刺痛,愣愣地抹了抹,看向那頭正溫和笑著的笑面佛陀,她的視線清凌凌落在此處,白髮仍是勝雪,不染絲毫塵埃。 “我說過。”她笑意盈盈道:“只要從源頭上解決,這一切都不會再發生。” 院外眾人顫抖著跪下,鴉雀無聲。 雲閒終於明白了,為什麼他們無論如何都只會退讓,無論如何都不會發怒,無論如何都甘做一隻羔羊。 ……因為,這就是“天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