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熊蹦迪 作品

第164章 醫者不自醫(六)

 #164 雲閒被惱羞成怒的薛靈秀拿扇柄打了腦袋,不疼,但是挺響。 “誰叫你總是‘這物’、‘那物’、‘藥性強不強’的,我還以為真的不小心買到什麼不得了的東西……”雲閒連忙生硬轉移話題道:“好了,好了,我是故意的。薛道友,咱們趕緊看看這玩意到底有什麼蹊蹺吧。你方才說,這補丹能夠拔升根基,可我不是記得,你此前說過,想提升根基是不可能的麼?” “薛道友是這麼說過。”喬靈珊的眼神犀利了起來:“雲閒!你有沒有想過,刀宗的那個什麼魔核?也是打著吸收之後能提升根基的名號!” “是啊。可我們不是都撈出來過了麼?”雲閒納悶道:“那個是假的,騙小弟子的。可看他方才反應,這個難道是真的?這兩者不就差了個有沒有瓶子裝的區別麼。難道口服就會比外用要強些?” 薛靈秀當機立斷道:“……此事我一人無法做決斷。現在隨我回妙手門,我要將此物交給掌門。” 觀他神色,看來絕非小事,雲閒也起身,方走到大門,薛靈秀便陡然停住了腳步。 喬靈珊緊張道:“怎麼了??” “掌櫃的,打包。”那一桌子菜還沒怎麼動,薛靈秀篤定道:“不能浪費,帶回去給風燁吃。” - 又是回到妙手門,正好遇上西宗門大開,門口停了不少板車馬車,甚至還有幾頭正在低頭嚼草的小毛驢。 一般時候,妙手門前停靠的馬車都是非富即貴,很少如此魚龍混雜,雲閒問:“今日是有什麼盛事?” “沒什麼盛事。”黎沛在眾人面前,笑盈盈道:“今日是入門考核的報名日,周遭的人都來了,所以看起來會有些雜亂。” 薛靈秀道:“三姐!你回來了?” “是啊。”黎沛與此前四方大戰時的模樣沒什麼區別,只是神色似乎有些倦怠,她道:“門內最近正缺人手,正巧我回來維持秩序。你們現在是要去找掌門?她們在岐黃殿。” 妙手門每年廣開宗門招收弟子,這也是唯一一個普通人家能與富貴人家站在同一線上的公平機會。麻布衣裳和綢緞綾羅擠在一起,隊排得特別長,現在應該是在過第一關,測靈根屬性。 “木屬或水屬尚佳。”宗內人擠人,薛靈秀便也不坐馬車了,眾人步行,他視線落在那攢動人群中,似乎在找一個什麼人,道:“自然,其餘屬性也可以,天賦更重要。” 就連外顯於形的手骨,也有講究。醫修的手,要纖細靈巧,骨肉勻稱,還要穩重有力。一個人或瘦或胖,手的改變都不大,也算是天生條件的一種。 雲閒一眼看去,都是些小小的孩子,難怪要家長帶著來,最小的一個不知道有沒有她小腿高,納悶道:“不是說限制年紀是八歲左右麼?這個孩子明顯沒有八歲吧?” “是限制八歲,但其實十二歲以下都可以酌情。”薛靈秀道:“一年一度,每年只招收幾個,有的人會提前幾年便把孩子帶來,就當是碰運氣積攢經驗了。” 雲閒看往某處時,忍不住蹙了蹙眉。 早春三月,還算不上暖和,修士還好,這一個個孩子最好也就方才築基,冷風一吹,瑟瑟發抖。那兒站著個男子,手旁擁著四個小童,三個女孩,一個男孩,也都是八、九歲的年紀,手上全是新鮮傷痕,神情瑟縮,看著他的眼神中帶著些懼意。 若真是自己的孩子,就這麼讓風吹著麼?就算家中困苦,買不到厚實的衣服,至少這個時候換個地方,擋一擋,別站在風口處,也沒那麼難吧。 周圍的幾個大人似乎認識他,見他如此,忍不住面露鄙夷。雲閒凝神細聽: “又是這王老三……賺這錢不嫌虧心嗎?” “真是苦了這幾個孩子了。” “左邊那個,臉都快燒紅了,這個時候還來?罷了,他若是在意這個,也不會回回這般做了。” 薛靈秀注意到雲閒視線方向,也看過去,頓了一頓,眉峰輕蹙。 喬靈珊道:“不是自己的孩子,也能帶來參加?” “不能。”薛靈秀像是不想提他,簡短道:“他年年如此,這幾個孩子從五歲就被帶到這兒來,私塾也不帶去上,今年應當九歲了。” 除了進妙手門,一點後路都不給?那若是到了十二歲,還是沒被吸納進門,這四個孩子之後的路要如何走? 雲閒驀然想起此前說過的規矩。 若是被妙手門納入門內,便會發放一筆不小的靈石銀兩補貼,再加上在門內吃住無憂,對自己再狠心些,說不定節衣縮食還能每月往家中寄錢。 當初妙手門設立這規矩,旨在培養醫修,少年之間爭勝,以茲鼓勵,免了貧苦之家的後顧之憂。但初衷是如此,不代表所有人都是這般想的。年長之人為了這筆錢,強行揠苗助長,本末倒置,最終苦的還是無辜的孩子。 但世間本就沒有絕對的公平。有富甲一方,自然就有窮困潦倒,妙手門的規矩已經盡力公平,可再天衣無縫的規矩,都管不到這些鑽營取巧之人。 薛靈秀在角落裡看見了此前那個熟悉的小女孩。眾人都至少有個大人站在身旁,她卻孤零零一個人,垂頭,已經較長卻沒去修剪的額髮晃悠悠搭在臉側,遮住了她稚氣眉眼。 或許是因為今日算是“重要日子”,女孩的腳上雖然還是那雙縫也縫不住的“開口笑”,胸襟內卻多了樣小小的銅長命鎖。這長命鎖實在是小到讓人看著有些可憐,想必是放在賊人眼前他都不會想伸手去拿,但還是被她小心翼翼地攏在懷中,光亮如新。 看來,雖然沒有錢,但家裡的長輩還是很愛她的。 薛靈秀唇角微彎,跟雲閒道:“今年應當會有個好種子。” “……” 越過匆匆忙忙混混亂亂的前殿,一行人終於到了黎建業所在的岐黃殿。 一年一度之事,門內進來這麼多外人,掌門必然是要駐守的。看來今日還有客人,黎建業在和人說話,眾人不好打擾,便在旁邊等候,聽了半天,雲閒開始頭疼了。 做掌門的第一個前提是不是就要學會不說人話?就,分明是一句“可以”、“我不幹”或者“錢不夠”就能解決的事,硬生生能說出九曲十八彎,好像在元宵猜燈謎,成功營造出了一種看似說了很多但什麼都沒說的效果,對面還連連讚歎: “不愧是南界之首,建業掌門果然高深!” “……”雲閒偷偷問薛靈秀,“這個‘南界之首’,是大家都同意的麼?” 薛靈秀道:“可能心裡不是很同意,但是不敢說。” 雲閒:“為什麼不敢說?” 薛靈秀指了一下,他二姐黎霸圖過來了,後面帶著個陌生男子。“敢不承認的話,容易被二姐揍。” “……”雲閒心想,不愧是二姐,看起來很能打,原來實際上也很能打。 “唷!大家都在啊,這麼熱鬧?”黎霸圖站沒站相,道:“阿秀,見到你三姐沒?你們今日去外面有什麼收穫啊?” “見到了。收穫等會再說。”薛靈秀看向她身後那個黑眼圈陰鬱美少年,一愣,“這位是……?” “江山。”黎霸圖理所當然道:“毛剃光咯不想出門,我就叫他化人形了。這樣看起來人形不是挺好看的麼?怪哉,妖族的審美真是不敢苟同。” 江山在後面陰沉道:“這哪裡好看……若不是不得已……” 薛靈秀溫聲道:“的確不如妖形。日後還是少化吧。” “……”喬靈珊想,看你的表情,明顯就是覺得比你好看啊!!怎麼睜眼說瞎話!! 大家都來去看雲閒。要知道,雲閒喜歡美人這件事眾所周知,但沒料到,這次雲閒看向江山,神情中竟然出現了一些失望:“江山,薛兄說的對,還是妖形好一些。” 薛靈秀自己都不敢相信:“?” 宿遲:“?” “等下次毛長出來,我帶你出去逛街。”江山抿著唇,有點不高興的樣子,但很快就被順毛捋好了,雲閒給他一通畫大餅,“最熱鬧的時候,萬眾矚目!我騎著你,你載著我,讓所有人都臣服在你毛茸茸的肚皮之下!!” …… 東拉西扯聊了半天,終於等到那個貴客走了。 黎建業捂了捂胸口,似乎是不太舒暢,黎霸圖一個箭步上去,扶住了她,“掌門,沒事吧?” “無事。”黎建業看向諸人,溫和道:“辛苦你們了。查出什麼了麼?” 看來薛靈秀是真的很崇拜他的大姐,兩人溫和著面色說話時,就連語氣語調都一模一樣。 “這藥物……是靈虛門所產出的,卻依舊盜用著妙手門的名號。”薛靈秀儘量簡短的將眾人見聞說了,道:“這藥我服下了。但我沒法確認,此前從未見過這種根效,而且,現在已經有許多人私下裡偷偷使用,不知範圍已經擴散到多大了。” 黎建業越聽,眉關越蹙越緊。 “靈虛……屍體……魔教……”她道:“藥瓶,給我吧。” 黎霸圖道:“給我。” 薛靈秀一時不知道該聽誰的。 “我雖然有心疾,但也不至於如此病弱。”黎建業安撫道:“試個藥,沒什麼大礙。” 她伸手取過薛靈秀掌心玉瓶,服用過後,轉瞬之間,額角便滲出汗來,但面色不改,只是輕輕咳了兩聲。 雲閒和喬靈珊對視,兩個人都知道彼此想說什麼。 所以只有薛兄吃藥會這樣??怎麼感覺更怪了! 似是藥性強烈,黎建業呼吸紊亂半晌,再抬眼時,便平靜道:“自今日開始,便將此藥全部搗毀,一個都不要留。靈虛門,也不能留。” 只輕輕一句,卻是暗潮洶湧。 “掌門。”黎霸圖愕然道:“靈虛門,到底是……” “我此前一直在思考幾個問題,那便是在諸位初來乍到時,我便問過的問題。”黎建業道:“入魔,如何入?聽諸位說過的姬融雪與笑面佛陀一事,我想,魔氣侵染意識,就必然需要一個主人的‘許可’,定下契約。而許可與契約,形式多種,並不是只有白紙黑字方叫做契約。” 所以,刀宗的魔核,無法與刀宗弟子定下契約。因為他們事先不知,藉由外部侵染,只能染到魔氣,而侵染不入內裡。 “我尚不知道,靈虛門之人是如何讓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亦或者,他們還沒來得及行動,只是在為後續進行鋪路。”黎建業將另一玉瓶內的液體倒出,掌心靈力催動,藥液中用來粉飾太平的花草頓時湮滅,清香不存,唯有一股熟悉的腐惡之臭。 雲閒甚至在內中看到了一絲泛著白的血肉。 江山道:“好討厭的氣味……” “真話說了一萬次,不想信的依舊不會信。”黎建業冷眼道:“根基是天生,無法改變。他們不過是將死去修士屍體中的靈根靈髓用特殊方法析出,做成藥物,服用此物,的確可以短時間內提高修為,甚至拔升根基,讓修煉事半功倍,但——無法改變就是無法改變!一次、兩次或許無事,若是對此上癮,服用多次,後果不堪設想。” “這便是魔種?”喬靈珊稀裡糊塗道:“可這和掌門你說的‘契約’,又有什麼關係?” “若是我問你,我可以讓你實力提升,但你從此要墜入魔道,絕大多數人都會拒絕。”黎建業道:“若是換一個方式呢?這是你主動來買的,主動要提升的,我只需再問你一句,‘你知道之後會有什麼樣的後果麼’,你若答‘知道’……你覺得,這算不算一個契約?” 正如黎建業所說,能依賴這些藥劑的,必然不是修為高深、心智堅定之輩。 蚩尤明知現在身份洩露,目的暴露在各宗之下,還當真調轉矛頭,開始用這些下三濫的陰招了。 黎建業:“若想驗證我的猜測有無道理,可以再去確認,靈虛門偷盜走的屍體是不是都身負靈根。” 毫無疑問,定然是了。 雲閒:“……我明白了。” “怎會突然氣氛變這麼沉重?”黎霸圖在旁聽著,道:“別這樣嘛,小孩子嘆什麼氣!早發現早治療,所幸現在還沒到無可挽回的地步,安心啦,一步一步來。” “更何況最近就要入門考核,眼看就要進一批新人。”黎霸圖道:“靈虛門這種危險一點的就交我,你們和三妹一起去銷燬這些東西,如何?” “不。”雲閒思索片刻,道:“我們去就好了。黎沛掌門,甚至薛兄,都暫且不要去了。” 無論如何,現在是在南界。黎沛和薛靈秀出手,就代表著妙手門整體,現在還沒到這麼無可轉圜的地步,若是有心人在內中挑撥,放出風言風語,事情只會愈來愈難推動。 黎建業道:“諸位是來妙手門做客,反倒這麼勞累……” “哎呀不要客氣啦!!”黎霸圖爽朗道:“那就這麼定!江山,你跟誰?跟我一起去靈虛門,還是要出門走走?” 江山想也沒想:“我不出門。” “二掌門。”雲閒想起什麼,道:“風燁和祁執業還在祖奶奶那裡沒?薛兄打包一桌子菜,要拿回來喂。” “咦?說起來,從今早就沒看到他兩人……”黎霸圖撓頭道:“可能是在黎願那裡?你們隨便找找,反正妙手門就這麼點點大。” 眾人:“……” 哪裡一點點大啊!!比三個劍閣還大了好嗎?! - 找了一圈,沒找到祁執業和風燁,倒是找到了黎祖奶奶和黎願。 黎願一天就沒休息幾個時辰,今日能出來玩,大概也是因為特殊日子,黎建業讓她見見世面。 黎祖奶奶對小輩和對更小的輩完全便不是一張臉,對著黎願那叫一個老臉開花,說話的聲音都特別柔和:“小願啊,吃不吃橙子?吃不吃糖糕?吃不吃冰糖葫蘆啊?” “不吃了,祖奶奶。”黎願乖巧道:“我不餓。” 黎祖奶奶:“怎麼會不餓?你都兩個時辰沒吃東西了!” 雲閒站在那邊,唯恐打斷了天倫之樂會被黎祖奶奶撲上來撓花臉,小心翼翼道:“祖奶奶,敢問那兩個男修在哪裡?就是,你說要研究腦袋構造,叫去的那兩個。” “他們?”黎祖奶奶看雲閒不是很順眼,絮絮叨叨地站起來:“不是早就走了嗎?我又沒有留他們!” 那是又跑哪裡去?其實雲閒挺想知道研究出來了什麼結果,但她還是不觸黴頭了,“好,打擾了。祖奶奶繼續。” “等等。”黎祖奶奶又叫住她,半晌才不情不願道:“你們先去膳食堂拿點補血的藥膳吧。” 雲閒:“……好。曉得了。” 糟了,也不知道在這短短的一上午,祁執業和風燁遭受了多麼慘無人道的對待…… 一行人心中還在記掛者方才黎建業所說之事,一路各有心思。行至膳食堂,旁邊那一直封閉著的高樓大門今日卻是開著的,雲閒早就有些好奇,這建築形狀如此奇特,到底是用來幹什麼的,“薛兄,今日這門怎麼開著?” “報名日。”薛靈秀道:“兼,觀光日。總得讓這些長輩知道門內究竟是什麼樣,才好放心把孩子交過來。怎麼,你也想進去看看?” 雲閒:“也不是非要進。” “……那不就是想進了?”薛靈秀往那扇門裡走去,道:“進來吧。” 建築高大,內裡卻不是非常明亮。宿遲踏進門檻,對雲閒道:“宣誓臺。” 就如刀宗的開山師爺塑像一般,妙手門自然也有類似的地界。雲閒沒文化,不懂怎麼描述,只感覺面前這雕像非但不華貴,甚至極為樸素,右手持針,左手持扇,微微垂眼,似笑非笑。 這是雲閒見過最驚豔的一雙手。 雕像並無悲天憫人之感,甚至相當鮮活。 喬靈珊費勁地抬著下巴,道:“說起來,乾坤城的方神醫,從前不就是妙手門的麼?” 只不過學到一半,叛逃出宗,去北界自立門戶了。 “妙手門那麼多弟子,怎可能每一個都面面俱到。”薛靈秀道:“以他的本事,就算不學醫,做什麼都能做的很好,呵呵。” 一陣陰風襲來。 “宣誓臺……喔,我知道了!”雲閒是知道的,醫學生的確會宣誓,好像開頭是“健康所繫、性命相托”,“救死扶傷、不辭艱辛”……想來妙手門也是大差不差。 薛靈秀道:“知道什麼?” 供桌之上,除了幾根香燭之外,還放著一疊竹簡。雲閒還沒問“我能不能看”,薛靈秀就道:“拿吧。” 雲閒拿了竹簡,果然,是入門時的宣誓詞。 “我承諾,不對病人懷有任何人之情感。” “我承諾,不對自我懷有任何高潔之心。” “我為修醫,醫修為我,一視同仁,方為仁道。” “……” “我深刻明白,自己的無能。” “我深刻明白,在踏入這一途後,死在我手上的人將比我救活的人要多得多。” “即便如此,我也依舊要踏入此門。妙手回春,譽滿杏林——我,絕不後悔。” 宗門開了,初來乍到的孩童們帶著希冀和新奇踏入門檻,妙手門漫山遍野的金絲銀草在早春的清風中微微搖曳。 戴著長命鎖的小女孩被人絆了一腳,重重摔到地上,膝蓋頓時一片血紅,她咬著牙,趕緊去攥自己胸口的長命鎖,確認沒有丟掉後,才怒道:“小田!你做什麼?!” 小田站在她面前,修為比前日更是水漲船高,進步離奇地快,似乎早日被她壓著的鬱氣在這時一掃而空,他傲然道:“你也就只配看看了。” 女孩沒說話。 “明年再來吧!反正你這麼厲害,晚一年也能考進來的。”小田冷道:“誰讓你這麼倒黴,今年遇到我了?” 小田轉身走了。 金絲銀草仍在搖曳,女孩沒馬上爬起來,而是伸手,小心翼翼攥了一束,放進自己的口袋裡。 不,她才不是只配看看。 她一定要踏進這裡……不管誰都不能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