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鏡 作品

第46章 第46章

    迷迷糊糊中,好像有人用水拂開她的額髮,想吻她的額頭。

    她抓住那人的手,眼角掉下一滴淚,張口差點囈語出那個名字,卻在看到眼前人時戛然而止。

    “紀,”弗蘭克斯看到她醒來一副怔怔的樣子,隔著被子抱住她。喜悅道:“你終於醒了。”

    這場病纏纏綿綿,拖了大半個月才好,紀箏整個人瘦了一圈,稱量體重的時候發現掉了十斤。

    弗蘭克斯嚴肅告訴她:“你這是營養不良。”

    她糾正:“我這是纖細苗條。”

    “英國並不以瘦為美,”他說:“你務必得好好吃飯。”

    病好後,紀箏在倫敦一家翻譯司工作,她早在畢業之前,就收到了offer,念及一時半會兒無法回國,便應答了下來。

    那段時間,弗蘭克斯抽空常常帶她去吃各種美食,尋遍倫敦的中餐館。

    她常去的家對面一家咖啡店的老闆在她再次踏足後,關心詢問了幾句。

    紀箏幾乎每日早晨路經都會從這買一杯咖啡,老闆人很好,經常在咖啡之外附贈幾塊小曲奇。

    因此,她笑著解釋說是生病了這段時間才沒來。

    那兩年全球大流感來勢洶洶,紀箏從前因為學業無法回國,如今卻是想回也回不去了。

    夏天到來的時候,流感稍有緩解,弗蘭克斯帶她去劇院看戲放鬆心情,原本訂的是歌劇魅影的票,然而紀箏在劇院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當年上學時候筆譯課的老師,她曾把自己寫的話劇在課堂上放出來,紀箏很喜歡裡面的一首詩,還摘抄在了手機裡,只是後來也找不到了。

    再見才得知,老師前兩年就辭職了,專心研究話劇劇本,和自己的夥伴們全世界各地巡演。

    紀箏很敬佩她,和弗蘭克斯坐進劇場,完整看完了那一場話劇。

    “如果有一天,你對我的愛漸漸逝去,

    如果接著,你將我遺忘,

    如果某一刻,你的記憶深處,再也沒有我的碎片存在,

    我仍然會愛著你,我親愛的愛人,

    我的愛不會消失,即便掩埋,也將破土而生。

    即便我再度看到黑暗的降臨,你仍然是天邊不落的虹,

    明亮的光與我今生相擁。”

    臺上演員譯製腔滿滿的英音和另一道清淡溫柔的嗓音慢慢重合,紀箏在黑暗的劇場中,怔忡失神。

    音樂響起,弗蘭克斯覆上她的手,偏頭深情凝視著她,徐徐靠近。

    吻落下的前一秒,紀箏忽然側頭,他的氣息停在她耳邊一釐之隔的地方。

    無邊無際的海水漫上她的心底,她覺得喘不過氣來。

    “對不起……”

    弗蘭克斯沉默,抬手抹去她眼角的溼潤,輕聲說:“如果有機會,我想見一見他,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讓你惦念這麼久。”

    話劇結束,滿場燈光亮起的同時,她在弗蘭克斯眼裡看到落寞又釋然的神色。

    “紀,”他說;“回去找他吧,既然捨不得,就不要錯過。”

    回去,她哪裡還回得去?她在回憶裡固步不前,而他早都往前走了。

    齒輪轉動,不會往反方向走的。

    這一年到秋的時候,紀箏所在的翻譯司要搬公司,新地址離原來的地方很遠,紀箏也不得不搬家。

    雖然懷聿討人厭,但住了這麼久,還是有感情了,紀箏同他說這件事時,多少也希望他臉上出現一些不捨的神情。

    懷聿卻露出了一個叫人毛骨悚然的笑,抬了抬眼鏡說:“你找好新房子了嗎?沒找好的話我有一家推薦給你。”

    紀箏後退幾步,覺得他怎麼會有這麼好心,半信半疑看他傳來的照片。

    “如何?”

    房子確實是不錯,位置裝修都很合適,紀箏警惕道:“房主人是誰?出價多少?”

    懷聿優雅摘下眼鏡,雙手交疊:“自然是我,至於出價,我想你應當明白。”

    紀箏就知道,自己又掉進了這老狐狸的坑裡。

    無奈沒有比那更合適的房子,她只能忍痛入坑。

    搬家之後一直很忙碌,紀箏在很久之後的一個週末收到葉璃的信息,才知道她要回國了。

    那時流感已經好轉,她休了假期,和葉璃去紐約玩幾天,當是給她踐行。

    帝國大廈上人頭攢頭,小孩子吵吵鬧鬧,完全沒有電影裡的浪漫。

    可葉璃身上自帶一種氣質,往那搭手一靠,就像文藝片裡的場景。

    “怎麼突然要回去了?”紀箏問她。

    高樓風大,吹得葉璃白色風衣獵獵作響,她背靠著牆,黑髮飛揚,眉宇間有輕鬆之意。

    “不想為難自己了,”她說:“人不能一輩子畏畏縮縮,死也要死個明白。”

    紀箏和葉璃一起靠著,仰頭望天,沉默。

    她失神地想,是從什麼時候起,自己失去了這種勇敢呢?

    或許這就是別人常說的成長,學會瞻前顧後,學會謹慎行事。

    旁邊有年輕的美國女孩子在放音樂,是紀箏初高中時最喜歡的樂隊,放的是那一首《anythg 4 u》。

    自由的,無拘無束的曲調與慵懶的男聲,聽起來像加州。

    紀箏一開始想去的地方。

    可一晃眼,她已經獨自在倫敦生活了這麼多年,伴隨著日趨褪色的記憶,將自己活成謹慎刻板、優雅又冷漠的模樣。

    “走吧,”葉璃直起身:“我們要趕不上飛機了。”

    “好。”紀箏笑起來,轉身和她一起離開。

    哪裡有那麼多的心心相印和巧合,她在帝國大廈磨蹭了那麼久,也沒能像文佳佳一樣等到奇蹟。

    電影只是電影,紀箏初來倫敦時,曾興致勃勃跑到片中神奇的査令十字街八十四號時,發現早已變成了一家快餐店。

    也不算白跑,她進去坐下吃了吉士漢堡和一杯冰可樂。

    兩道長髮飛揚的身影消失在旋梯之中,另一轉角處,年輕的男人忽然皺了皺眉。

    “周先生?”紐約合作公司的接待人見他神情不虞,止聲:“是我方才說的有哪裡不對嗎?”

    “抱歉,”周司惟回神,收回自己落到轉角處的目光:“您繼續。”

    同一時刻,紀箏在坐上出租時,接到從國內打來的電話。

    “姐。”

    是紀辰打來的,要她回國。

    車窗外各色人種穿梭而過,紀箏聽著電話裡的聲音,心頭忽然重重一鬆。

    好像,她終於給自己找到了一個,回去的理由。

    交接完所有的工作,退租,和朋友一一道別,做完這一切後,已經是九月底。

    這是她在倫敦的第六年,她熟悉並喜愛這座城市,在離開的這一天,不捨又輕鬆。

    弗蘭克斯來機場送她,給了她一個擁抱,聲音壓著濃濃的眷戀:“紀,你還會回來嗎?”

    紀箏給不出答案。

    “希望你不會想念我,”弗蘭克斯鬆開她:“如果有機會,我會去中國看你。”

    和他最後一次揮手,紀箏同這個城市徹底告別。

    飛機凌空,一如當年,她從南城離開的樣子。

    車窗倒映出她的樣子,當年略有嬰兒肥的臉龐完全褪去,變得下頜尖尖又瘦削。從前靈動的雙眸在時光中沉澱出從容與沉靜,細眉紅唇,舉手投足間都染上英國人一板一眼的優雅。

    紀箏從包中掏出一張發黃的照片,手機丟了之後,她留下的照片,只有當初洗出來的這一張。

    照片裡,年輕的女孩子穿著淺粉色的運動套裝,頭髮綁成高高的馬尾,碎花髮圈,杏眼圓圓,活潑又美好。

    身姿清越的青年垂眸闔眼,虔誠輕吻。

    耳機裡,楊千嬅意重深情的聲線在唱著一首歌:“原來全是你,令我的思憶漫長。”

    忘了是哪一年的晚上,紀箏下班回家時,路遇兩個算命的吉普賽女郎,聽到她們在用音調古老的英語和一個年輕女孩子交談。

    她從旁邊走過,一兩句飄到耳邊。

    說的是,喜歡要疊加思念,才會變成愛。

    原來全是你,令我的思憶漫長。

    徐徐回望,曾屬於彼此的晚上。

    ——上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