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竹 作品

第53章 文人們的玲瓏心思




    就算是聖賢,我不公開反駁你,也能暗戳戳地發表和你不同的言論?



    儒家陰悄悄的反抗叛逆精神?



    陳標最終拱手,在下課鈴音響起的時候,用了一句還未出生的王陽明小朋友的名言,來結束這一場短暫的問答:“夫子說得極對。聖人與天地民物同體,儒、佛、老、莊皆我之用,是之謂大道。是學生著相了。”



    季仁壽合掌大笑,快步走到陳標面前,將陳標抱了起來。



    陳標:“……”



    季仁壽把陳標對著太陽舉了起來。



    陳標:“??!”



    季仁壽感嘆道:“標兒,你可是天生聖賢?”



    陳標兔斯基眼。



    你舉我就舉我唄,還給我蓋高帽子幹什麼?



    陳標慢條斯理道:“只要心中有良知,人人皆可為聖賢。我當然也是天生聖賢。”



    季仁壽啞然失笑:“是這個道理。人人皆可為聖賢!”



    他眯著眼睛看了看融入光中的陳標,然後將陳標收回懷裡,十分珍惜憐愛地摸了摸陳標的腦袋,對滿臉疑惑的小學生們道:“你們也要記住,只要心中有良知,人人皆可為聖賢,你們也是聖賢。下課吧。”



    說完,他抱著陳標離開。



    周驥一拍桌子:“小先生被搶走了?!”



    其他小學生們紛紛震驚。



    “豈有此理!當著我們的面搶走我們的先生?”



    “搶回來搶回來!”



    “你去?”



    “我給你喊口號,你去。”



    然後義憤填膺的小學生們一鬨而散,珍惜短暫的課間時間,上茅房的上茅房,看課外書的看課外書,還有幾個人相約去操場踢球打球。



    陳標一頭霧水,不知道季仁壽要抱著他去哪。



    季仁壽上了馬車,帶著陳標回了陳府。



    陳英前來迎接,一看到窩在季仁壽懷裡的標兒,就很是無語。



    季先生這副表情,怎麼像剛搶了孩子回來?這難道也是文人之間什麼默契的陰謀詭計?



    陳英想,他這輩子都當不了文人。



    目送季仁壽抱著陳標回到季仁壽暫時居住的院子,陳英擺擺手,今晚標兒肯定在家裡睡,廚房多加幾個標兒喜歡吃的菜。



    季仁壽抱著陳標回到暫住小院子的書房,把陳標放在書桌上,撅著屁股從書箱底部掏出一本書,遞給陳標。



    陳標一翻,書中正是程子心學相關內容。



    季仁壽道:“聖人教化,就是希望將所有人都教化成聖賢。老師曾經說過,過分追求性理,而忽視心性,理學走入歧途。”



    陳標點頭:“是啊,理學過分教條,朱子看到他的後世學生們為了維護他的學說,居然會焚燒別人的著作,恐怕會十分失望。”



    朱熹面對不喜的學說,向來是“打上門”,直接去別人老本營講學。



    當時朱熹確實很強,他本是閩學,現在江浙一地在他講學之後,紛紛歸服他,理學興盛。



    就算朱熹和唐仲友互為仇敵,他在世的時候也沒有做出用額外手段禁止對方學術傳播的事。倒是他死後,那些朱子門人將唐仲友著作焚燬,為唐仲友說話的人的文章也被他們斥重金收購焚燬。



    季仁壽見陳標點頭,開心道:“你是否認為心學才應該是正統?”



    陳標卻在季仁壽期盼的眼神中搖頭:“我認為,什麼學說都可以成為正統,什麼學說都不應該成為正統。成為正統的應該是一種積極向上的思想,任何學說中有利於百姓、有利於文明的思想,都是正統。他們的糟粕,都是不正統。”



    陳標不明白為何季仁壽要向他“推銷”心學,但他可不想拜師,便老實道:“書中的知識是死的,人是活的,思想是活的。隨著時代的進步,相應的思想也會發生改變。翻看史書就可以知道。比如紂王被討伐的其中一個理由是祭祀神明時用牲畜代替人殉,不敬神明。而這一點,在現在卻是明君行為。”



    紂王被滅的最主要原因和隋煬帝類似,都是好大喜功,連年征戰,導致民怨較深。



    但在那個奴隸制時代,民怨雖是主要原因,卻不能成為起兵的最重要的理由。“不敬神明”才是。



    不過周朝立國之後,很快就禁止用人祭祀神靈。所以什麼是好什麼是壞,當事人其實很清楚,只是順應當時的潮流寫征討文書而已,不代表他們認同。



    陳標舉了商周的例子,以證明社會的主流思想會隨著時間改變。



    陳標看著季仁壽逐漸黯淡的眼神,尷尬地移開視線:“我啊……不明白為什麼非要分成什麼學,好的都學,不可以嗎?其實聖賢學問本就博採眾長,倒是後世者為了黨同伐異,非要分出個什麼學說。自己支持的學說什麼都是對的,自己不支持的學說全是錯的。思想,哪有那麼簡單?”



    季仁壽收起眼中的狂熱,稍稍思索了一會兒,幽幽嘆氣:“你所說的也算一種學說。”



    陳標:“啊?”



    什麼學說能包含我說的那麼多亂七八糟的話?總不會是馬氏哲學吧?



    季仁壽摸了摸陳標的頭,轉移話題:“既然你要博採眾長,那麼心學也算眾長?”



    陳標道:“致良知,成聖人。聖人不在朝堂,而在百姓心中。”



    陳標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這當然是心學的長處。”



    季仁壽問道:“那我可以繼續在小學教授心學?”



    陳標道:“當然可以!不過季先生,我可能也會邀請修習與心學截然不同的學說的先生來授課。可以嗎?”



    季仁壽道:“你要博採眾長,讓那群小學生自己思考,自然會選擇不同的學說。你是要建立春秋戰國時的學宮呢。”



    陳標立刻警覺,瞬間甩鍋:“不是我!是朱大帥!這一切都是朱大帥教我的!”



    季仁壽感嘆:“朱大帥以前未讀過聖賢書,思想反倒沒有被束縛過,更加自由。”



    季仁壽說完,唸了一段《逍遙遊》,眼中滿是對大鵬和大鯤的嚮往。



    陳標嘴角微抽。結果這個文人,還兼修道學?



    啊對對對,聖賢學問豈是如此不便之物?



    季仁壽又和陳標聊了一會兒學問。



    後世自詡儒商的新社會商人們最愛看的書除了事功學,就是王陽明的心學。



    甭管為什麼,陳標也不知道為什麼。反正王陽明的書向來是商場最愛,甚至員工培訓的時候也會聽課。



    所以陳標隨便胡扯,都能扯到季仁壽的心窩上。



    看季仁壽那副深有感觸的模樣,陳標猜測,季仁壽估計要在應天長留。



    在這個亂世,朱元璋的大本營應天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季仁壽終於找到了一個安穩的地方“隱居”,恐怕要著書立說了吧?



    季仁壽會不會走王陽明的路,讓王陽明無路可走?



    想必王陽明知道這件事,不但不會難過,還會非常高興。



    而且以王陽明兼容幷包的思想,有季仁壽走到了他逝世時才走到的地方,一定能以此為起點,走得更遠。



    陳標晚上捧著熱牛奶咕嚕咕嚕灌完,伸腳反覆踹開反覆往他身上撲的三弟,心中十分感慨。



    感慨完之後,陳標開始撓頭。



    所以季先生抱我回來那一番舉止,究竟是在幹什麼?我怎麼搞不懂呢?



    難道他只是單純想給我“推銷”心學,收我為徒?



    但他怎麼覺得不太像啊。



    晚上,季仁壽的夫人替季仁壽把油燈挑亮,道:“你怎麼把書拿出來放書架上了?”



    季仁壽道:“以後要常住這了,不把書拿出來,翻找的時候麻煩。”



    “常住?”季仁壽的夫人心跳如擂,臉上露出不解,“為何?你想在應天居住?這可是朱元璋的地方。”



    季仁壽罵道:“伯溫那個豎子,坑我坑慘了!我們現在走不了!”



    季仁壽的夫人疑惑:“伯溫雖調皮了些,但怎麼會坑你?他最尊重你。”



    調皮……季仁壽的表情很是一言難盡。



    “留在這也不錯。”季仁壽道,“夫人你也很喜歡這裡,不是嗎?”



    季仁壽的夫人道:“應天街上的百姓哪怕衣衫襤褸,臉上也帶著笑,我確實喜歡這裡。但你去哪裡,我就去哪裡。”



    季仁壽握著老妻的手,道:“那我就留在你喜歡的地方。我們就在這裡安家。我已經和標兒說了,以後在小學當個教書先生。”



    季仁壽的夫人使勁點頭,雙頰飛出一抹紅暈。



    季仁壽也忍不住有些羞澀。



    兩人都快到花甲之年,含情脈脈的模樣,彷彿回到了季仁壽剛用喜稱挑開新娘的紅蓋頭,兩人第一次近距離對視的時候。



    ……



    陳標再次去大帥府幹活的時候,對朱升嘟囔昨日的奇特遭遇。



    朱升聽到季仁壽修心學的時候,沒什麼表情。他自己也兼修心學。哪個程門學子不兼修心學?



    但聽到後面,朱升眼皮子狂跳,然後猛地一拍桌子,嚇了陳標一跳。



    陳標結結巴巴道:“怎、怎麼了?”



    朱升收起拍桌子的巴掌,表情也恢復了以前老僧入定的淡然:“沒事。以後不用來大帥府處理文書,仍舊在家裡處理吧。”



    陳標:“哦。”……是他們不再鬥法的意思嗎?



    文人的玲瓏心思,真是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