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吃肉 作品

第144章 匠人

    


    石匠跪在堂下,  心中惴惴。

    從犯罪到現在他也知道官府的一些慣常做法,比如一見面就來一頓好打。

    殺威棒二十起步,遇到心狠的上官就是上不封頂,  四十、八十都有的,還有直接打死的。官員沒有責任保證每一個到“煙瘴之地”的囚犯長命百歲,  報一個“水土不服”又或者“妄圖逃逸”都算是正當的死亡理由。

    祝纓打量著石匠,這人在案卷上寫的是四十歲,已有了白髮,  一部亂糟糟的鬍子,  一身短打扮,光腳穿著雙髒兮兮的麻鞋。石匠的胳膊比尋常人粗些,  手也顯得有點大,整個人灰撲撲的。

    她早看過石匠的檔案了,石匠是殺了弟弟和侄子才被判的流刑。因為他是兄長、伯父,身份佔優,所以沒給他判死刑。殺人的原因案卷裡寫得比較模糊,只寫了個“不和”,  具體怎麼不和的也沒寫,石匠也不肯多說。事實俱在,  就給判過來了。

    祝纓道:“你兒子跟過來了?”

    石匠心裡一突,慌忙說:“小兒並沒有殺人!”

    “嗯?不打自招?”

    “不不不不,  真的都是小人一個人乾的!”石匠口拙,只會反覆說事情都是他一個人乾的,  跟兒子無關。

    祝纓擺擺手,  衙役們就喝止了石匠,  他們躍躍欲試,  有點想打人。

    祝纓沒有再提石匠所犯的案子也沒有要先打他一頓的意思,  轉而問起石匠都會幹什麼。石匠道:“凡石頭上的活計,都會!”

    祝纓問道:“會刻碑麼?”

    石匠道:“那算容易的活計了。只要有稿子,做起來就簡單些。”

    “仔細說說。”

    祝纓會許多雜活,比如木雕之類,甚至能自己在鄉間搭窩棚,但不包括跟石頭幹仗。凡要用大力氣的活兒,她都不怎麼會幹。雕個小印章還行,石匠的活兒她就沒怎麼幹過了。

    石匠道:“第一要選好石料……”

    石頭遍地都是,適合刻碑的石材卻需要用點心來選,不是所有的石頭都適合用來刻碑的。碑常會經受日曬雨淋,得防這個。石材不能脆,那樣動工的時候就容易壞。如果是用來作碑,就需要比較大塊的石材……

    他講起本行來比說案子話多多了,祝纓又問他工期:“我要刻十六篇短歌,每篇一通碑,百來字,要多久?”

    “看工。熟工就快、生手就慢還幹不好,要好看點兒就費力,胡亂刻點兒就很快了。想要刻得字深些也更花功夫,只在碑面上胡亂劃幾道淺痕就會快。字大字小費工也不一樣,字太大和字太小的都更費勁,差不多大小的就好乾。”石匠說。

    祝纓亮了一下自己的拳頭,問道:“這麼大的字兒。”

    石匠看了一眼她的拳頭,說:“使得。”

    祝纓道:“好,我正有一件差使要派給你!”

    福祿縣就有采石場,靠山的地方石材是比較常見的。難的是福祿縣山地不少,道路不太好走。祝纓對石匠道:“明日你隨我去看看,石碑不必太大。”她的計劃是每一篇一塊碑,這樣也方便運輸。

    石匠先幹著,立一份在縣城裡當模子。等春耕結束後,全縣的石匠得閒了,再徵他們今年的徭役來刻石碑。

    石匠道:“是。”

    祝纓道:“你兒子有你這個手藝嗎?”

    石匠還沒站穩便又跪了下來:“大人,小人犯的案子不幹小兒的事兒啊!”

    祝纓沒再說話,擺手示意將他帶下去。這樣的事兒本來不用小吳親自去管,他仍然插了進去,跟石匠走一在一起聊天。就剛才,他聽出來了石匠是北方人,不是京畿,但也離得不遠。

    人在異鄉,聽到相近的鄉音都會覺得親切。小吳又不是祝纓這樣的官員坐在上面握著石匠的生死,他熱情地跟石匠走在一起,說:“到了這裡就好啦!咱們大人最是寬厚的一個人,你只要接下來不犯事兒,老實聽差,不會虧待你的。又英明,你要是有什麼冤情也可以跟大人鳴冤,求大人為你作主。”

    說著,從荷包裡摸了條檳榔給石匠:“嚐嚐。”

    石匠接了,也不知道要怎麼吃,他低頭不語顯出有心事來。

    小吳對衙差使了個眼色,自己一個人帶著石匠去大牢裡住。路上又說:“舊營已破敗了,你們先住這裡,等忙完了春耕,再收拾那邊。收拾好了,你們父子就能一塊兒去住啦。這裡是大牢,倒不好接了令郎過來了……”

    他發現只要一提“兒子”,石匠就緊張,他就藉著這個詐石匠。哪知石匠嘴很嚴,回到大牢住下都沒說什麼。

    小吳心道:我還治不了你?

    他全家都是幹小吏出身的,自己也沒有辜負這麼個出身,臨走之前,扶著牢門的門嘆了口氣:“哎,龐石匠,你兒子會說方言嗎?福祿縣這個地方,人都不懂官話更不懂旁的地方話。”

    龐石匠自己被押進大牢,並不知道祝纓已派人將他兒子等幾人暫放到廟裡寄居,一時慌了,往小吳身邊靠近了一點,道:“這可怎麼好?這可怎麼好?”

    小吳聳聳肩,轉身就走。龐石匠一個箭步衝了上去扯住了他的袖子,將小吳嚇了一跳!小吳兩□□替著原地蹦了幾蹦:“親孃哎!~你幹嘛?”

    龐石匠跪了下去:“小官人,行行好,幫我找找我的兒子!”

    小吳道:“這話奇怪了,他又沒犯法,我找他做甚?哎,咱們大人一向講理*,咱們這兒從來不興私刑的!你可別冤枉我。”

    “我不是,我……”

    小吳臉上作出不耐煩的樣子,腳卻沒怎麼挪,憋得龐石匠只得吐了點實情:“我的孩子是好孩子,是我無能,我自己窩囊,不能叫他也接著受氣了。”

    小吳轉臉就走,龐石匠跟著追了兩步就被火氣很大的典獄喝住了:“那個老賊,你要做甚?”

    龐石匠沒理會典獄,他雙眼流出淚來,道:“小官人,人是我殺的……”

    典獄的同僚們因為賭錢被打了不能當值,他肉眼可見的得替這些人多值兩個班,非常不耐煩地說:“當然是你殺的,不是你殺的,你能到這兒來?囉囉嗦嗦說這許多!”

    龐石匠聽不懂典獄的方言。

    他只看得出來人家不高興了。想起來小吳提到自己兒子的語言不通,他更慌了,又說了一句:“小官人,不幹小兒的事兒,人是我殺的……”

    小吳服氣了,怎麼就這麼不開竅嗎?他氣呼呼地走了,走出男監眼珠子一轉,跑去找到了侯五,如此這般一說。

    侯五道:“你小子渾身的心眼子就好猜上官的心思!”

    “羨慕吧?羨慕不來的!”小吳得意地說。

    “呸!顯擺!這麼顯擺招人恨!”

    “這不是知道侯老叔你不是那樣的人麼?怎麼樣,幫個忙唄?我請你喝酒。我想大人一準是想知道她要用的人的底細的。判了流刑的多少都揹著點重罪。萬一死性不改……”

    侯五道:“行。”

    換了侯五去男監。

    福祿縣男監管得不如大理寺嚴,侯五算縣衙的自己人,典獄就讓他進了。侯五跟他說不兩句,就說:“剛才小吳氣哼哼的走了,出什麼事兒了?”

    獄卒道:“翻來覆去就那一句話……”

    侯五是會官話的,叫過來石匠慢慢聊,他不會說話,直通通地道:“你就這麼心疼你兒子呢?他跟你走了三千里,你一個囚犯張口叫人信他是個好孩子,你有那麼大臉麼?”

    龐石匠難過地哭了。

    侯五道:“哎哎哎,別哭了,到底怎麼回事兒?”

    龐石匠道:“都是我的錯……”

    “你還矯情上了是吧?會說點兒別的話嗎?”

    龐石匠一噎,侯五也走了。回去對小吳道:“吶,想到大人前頭的事兒可不是那麼容易辦的呀!還怕幾個囚犯怎的?咱們看緊點就是了。”

    小吳不免覺得喪氣。

    晚上吃飯的時候跟曹昌一起吃,曹昌說:“小吳,明天一早你多費點神,我得出去辦件事。”侯五感興趣地問:“什麼事?”曹昌道:“把龐石匠的兒子也叫上,這小子也會幹活。”

    小吳和侯五大吃一驚:“什麼?!你怎麼知道的?”

    “大人派了杜大姐去廟裡……”

    小吳確實是個機靈人,他擔心的並沒有錯,誰手上一堆流放犯也不能心太大。祝纓自己不怕,還有父母親人,還有滿縣城的百姓呢。她先把這些犯人的親屬安排到了廟裡,再讓女僕去廟裡“還願”,順便跟借住在廟裡的犯人親屬聊上一聊。

    杜大姐京城人,官話說得也可以,不但能跟龐石匠的兒子套話,還從獸醫娘子那裡又探聽到了一點別人消息。一字不漏地複述有難度,說個大意還是可以的。

    據杜大姐回報,龐石匠的兒子是自願跟著爹過來的。

    侯五道:“這不廢話麼?他又沒犯法,哪個能押了他來?”

    曹昌道:“那不一樣,他爹也是為了他。”

    “怎麼說?”小吳問。

    “這得說到他阿翁阿婆了,偏心,總是把大兒子家當牛馬使,拿了大兒子的補貼小兒子。有活兒大兒子家幹,吃喝都貼給小兒子,大兒子一時手緊拿不出來,就要罵大兒子全家不孝,咒他們橫死。龐石匠在外面出工掙錢,他娘子在家就幹全家的活兒。小兒媳婦連碗都不刷,大兒媳婦連柴都要劈。累死的。”

    “哎喲。”小吳和侯五都感嘆了一聲。

    “原本想,熬到發送走了父母也就得了。不想老的腦子也不清楚,臨死前逼著大兒子發誓,他們死了以後,大兒子還得跟他們在世時那樣看顧兄弟。”

    侯五道:“活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