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吃肉 作品

第181章 請託

 祝纓眨眨眼, 看著突然矮了一截的黃十二郎,心道:必有故事。

 她知道黃十二郎這個人。林翁是本地鄉紳,祝纓對本地鄉紳的家族、姻親早就有所掌握, 由於黃十二郎是思城縣人,她從未親見過黃十二郎,今日一見,與眾人口中描述的倒也差不太多。

 黃十二郎所擁有的田地、財富是鄰近的福祿縣鄉紳們也知道的,祝纓掌握本地鄉紳的情況有幾個途徑,一是戶籍、二是縣衙官吏、三是街巷走訪,此外還有本地其他士紳的描述。趙蘇也對她說過一些,顧同更是不問就會多講, 還有常寡婦等人也是經常向她提供情報。

 他們都見過黃十二郎幾面,此人在他們的口中並不全是個正面的角色, 趙蘇嫌其貪暴,顧同說他看起來爽快實則傲慢,常寡婦更是討厭他, 說他荒淫。

 今日一見, 她又看出了更多的東西。這個黃十二郎家境比起林翁顯然要好很多,看起來也沒吃過什麼虧,至少是沒受到過很大的教訓。他盛裝打扮, 穿著綢衫, 佩著金玉的佩品。有幾樣的樣式還是州城現在比較流行的。

 眉眼之間有一種隱藏得很好的狡猾。矮胖的身材讓他給人的第一印象是有點和氣, 彷彿不會害人一般。

 祝纓停頓了一下, 道:“不必行此大禮, 還請起身。”她沒有故作熱絡地上來攙扶, 鄰縣人這麼樣來拜見她, 有故事!

 她示意項樂將人扶起, 又對林翁說:“林翁也坐吧。”

 林翁打從清早就被女婿接二連三地送驚喜,剛才黃十二郎那麼一跪,林翁背上一緊:他怎麼跪下了?對哦!以民見官,是得跪下的。

 林翁的冷汗接著下來了,有點抱怨女婿這個大禮行的!這不是襯著他這個岳父不懂禮數,對縣令不尊重嗎?!祝縣令是個什麼人?他確實是個勤政愛民的好官,也肯吃苦也不盤剝百姓,腦子很好使但是不拿聰明勁兒往折騰人上使。

 但是!有腦子,眼裡揉不得砂子。要是因為黃十二郎這樣讓祝縣令覺得大家不夠尊重縣令大人……當官的最忌諱的就是別人不把他放到眼裡。

 林翁的心抖了一下。

 祝纓沒往林翁擔心的方向想,她在福祿縣對這方面沒什麼特別的要求,百姓無論貧富,見了她能長揖作個禮,又或者叉手為禮,只要動作別太敷衍,她並不強求人見了她必得跪下。只不過鄉紳富戶有底氣,正式場合大日子偶爾一跪,日常見面就是作揖、叉手。而貧戶底氣不足,見了她的時候多有下跪的。越是家裡窮的、身份低的,見了她就越容易跪下。

 她不太相信黃十二郎是習慣給縣令下跪的人,她現在是官,以前是朱家村排擠的小神棍,家鄉也見過不少財主、從財主手裡賺了不少飯錢。無論是哪一方面的經驗來看,黃十二郎這般作派都不大對勁兒。

 再看林翁的表情,祝纓越發覺得其中有詐。她見林翁沒動,又喚了林翁一聲:“林翁?”

 林翁如夢如醒,託辭道:“大人,請恕草民老邁遲緩。”

 他慢吞吞地坐在女婿的前一個位子上,座前多看了女婿一眼。如果不是在祝纓面前,林翁必要問女婿一句:何前倨而後恭也?

 你到底是為什麼呀?你這不是坑我們嗎?

 黃十二郎臉上卻一直掛著適宜的笑,伸出手來虛扶了他一下:“岳父大人坐好。”

 林翁坐下之後,連原本想好的詞兒都短暫地忘了,支吾兩聲,道:“大人,小婿聽聞了大人的事蹟,十分的景仰……”

 他先替女婿又說了一篇場面話,祝纓耐心聽著,到林翁開始結巴重複字詞的時候,說:“你今天這麼客套,一定有緣故,直說吧。”

 林翁仍然躊躇,他不知道自己將女婿引了來到底是對是錯。祝縣令還不知道黃十二郎在家宴上說的那些個砍頭話,林翁有點擔心他會繼續捅簍子。不知道應不應該後悔答應了女婿。

 祝纓乾脆問黃十二郎:“十二郎有事,不如自己講。”

 黃十二郎欠欠身,道:“大人吩咐了,草民就大膽說了。草民想將戶籍遷到福祿縣來。”

 “哦?”祝纓挑眉,她萬沒想到黃十二郎會有這樣的請求。

 地方官的考核,一是錢糧二是人口,就是種糧、招人。人口的繁衍是有時間要求的,且不說一個人從嬰兒長到成年要多長時間、多麼容易死掉,就算是簡單的“生下來”,都不是一年半載能完成的——首先得配好一對男女,才能接著談“生育”。

 所以能夠招來外地人移居入籍,也是地方官應付考核的一個好辦法。

 祝纓的本本上計劃的是招徠一些貧民、隱戶、逃亡到山裡或者野地裡的流民、商人、手藝人等等之類。這些人都是本來沒有“帶不走的資產”,且到了福祿縣比較容易重起爐灶的。失地的平民過來還能開點荒,能有個窩比到處討飯強一點。隱戶就更方便了,他們本來就在縣境內,隱戶必有隱田。商人、工匠等不需要田地。

 黃十二郎這樣的比較大的地主,從來不在她招徠的考慮之內。這樣的人最基礎的財富都在土地上,他的田地搬不過來,人家根基在那邊輕易是不會搬家的,招徠是白費力氣。客居、寓居可以,過來生活是要花錢的,也算給福祿縣送錢了。

 黃家的家資她也有點數,至少知道賬面上的數目。

 同鄉會館開到哪兒,當地的大致情況也就從哪兒傳回縣衙。祝纓在年前就開始召回各地同鄉會館的主事,讓他們詳細彙報當地的情況。

 這原本是為冷雲準備的,後來發現冷雲的幕僚還挺可靠、又從京城各部拿到了不少好東西,回來刺史府交割拿到了本州的檔案之類。祝纓就不將自己偵知的情況拿出來了,反而藉著幫忙交割之便利,又將州里、尤其是南府和鄰縣的一些戶籍田簿之類翻閱暗記了下來。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黃十二郎在三個縣都有田產,在福祿縣賬上的不多,但是有,每年也都照著賬上的繳稅。但是因為戶主本人不是福祿縣人,所以黃十二郎不在福祿縣服徭役等役,祝纓召集鄉紳也不找他——他不在戶籍冊。同鄉會館的信息是:黃家在思城縣是真正的田連阡陌,他的話比思城縣令的話還要好使。同一件事,縣令說的話也能辦,效率是不及黃十二郎的。

 這樣的人放棄了在思城縣經營了幾代人的基業到福祿縣來?

 祝纓道:“說實話。”

 黃十二郎也就實話實說了:“草民薄有家產,居住在哪裡吃穿都能應付得來,往岳父家拜壽驚覺福祿縣變化之大,便動了念頭。人總願意往更興旺的地方來的,還請大人成全。”

 黃十二郎也是有點自信的,他自己是附近最大的地主,他認為有資本使地方官接納他。鄉紳們慣常的手法,什麼隱戶、隱田,又有偷逃賦稅、徭役,或使人頂替,或賄賂官府等等。只要做得不太過份,地方官大半是睜一眼、閉一眼,不提鄉紳有什麼幫助教化之類的作用,單是每年的年節、生日鄉紳們孝敬給地方官的禮物就是一筆大收入了。

 只要不過份,不讓政績上難看,官僚們的手都是松的。

 從與岳父、舅子們的交談中他也摸到了一些祝纓的情況,小舅子最敬佩祝纓,將祝纓誇得一朵花兒一樣,什麼生活儉樸傢俱都是竹器,什麼家人也很簡樸還會穿布衣出行,什麼經常親自到街上閒逛就在路邊與貧民聊天,什麼親自監督耕種親自下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