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吃肉 作品

第191章 迂直

 秋收是個緊箍咒, 散漫如冷雲也不得不重視。他又不長於庶務,但是這又直接干係到他的考核。

 冷雲不敢再耽擱了,他以前對播種、收穫之類的農時半懂不懂的, 外放之後氣候又與京城完全不同,一切都是現學。他急急地催促著薛先生:“得趕緊回去啦!”

 薛先生已經在收拾行李了,他也知道自己的東家是個什麼樣的人物,秋收必是一關, 在冷雲被催促再次趕往思城縣之前, 他就在準備這個事了, 冷雲不找他, 他也要催著冷雲回去的。

 二人禮也送了,使者也糊弄完了,不等再歇就要趕回去。

 動身前,冷雲再次叮囑祝纓:“你別再弄那些好心啦!在大理寺的時候,你抄家就要放奴婢,到了這兒性子又不改的。就算想幹事兒, 別跟陛下擰著來,記住了沒有?”

 他說這話的時候就帶上了刺史的威嚴。

 祝纓道:“奏本都遞上去了。我也是頭一回與宦官打這樣的交道,真是開了眼了, 我記住了。”

 “還是京城好啊!”冷雲感慨,“離京城越遠,事情就越麻煩。秋收的事兒上點心!”

 他嘀嘀咕咕地走了。

 這樣的上司來過一回是不能讓他空手回去的, 祝纓又給他備了一份禮, 薛先生也是一份, 再給冷雲的隨從們發紅包, 最後將這些人送走。

 冷雲的人馬在天邊變成一道斜線的時候, 祝纓轉過頭來, 說:“咱們也回去吧。”

 她的口氣與平時無異,項安悄悄看了一眼哥哥,項樂對她搖搖頭,兩人無聲地跟在後面。顧同、小吳這些日子一直忙前忙後的,都上前來關切地說:“大人/老師。”

 祝纓道:“沒事兒。”

 藍德這個反應有點出乎意料,送走他們之後,祝纓就回過味兒來了。宦官可不就只能聽皇帝的嗎?

 她說:“咱們也該幹正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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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人回到縣衙,不必看皇曆,只要回來的路上左右瞥一瞥田地,就能知道秋收迫在眉睫了。有性子急的人八成已經在開幹了,無論春耕、秋收,都不必官員說:“開始。”才會開始的。官員要做的安排是一個整體的協調,譬如祝纓在福祿縣準備的糧倉之類。又或者是調協耕牛、用水等等。以及秋收期間的其他保障,還有朝廷極重視的——租稅。

 福祿縣那裡已成制度,大家都習慣了,祝纓暫且不過去也能轉得起來。思城縣這兒才大亂了一通,雖然提氣,氣勢卻不能代替細務。

 祝纓打算先把思城縣安排好了,盯兩天看著沒問題了,再回福祿縣去看看。

 她到縣衙,第一件卻是將縣衙內的官吏召集過來。如今思城縣衙仍然在職的前官吏只有一個主簿、兩個倉督、一個市令。主簿是個與祁泰性格差不多的人,品級既低,性子又綿爛,混日子竟讓他安全混過了大案。兩個倉督是祝纓硬留下來的,考慮到了秋收,倉督這個活計須得有點經驗的人來幹,屬戴罪幹活。市令則是因為新近上任,還沒來得及犯什麼事兒。

 其餘包括衙役,大部分都是新近收招,手比較生,人品也未經檢驗,祝纓只能靠“相面”最後定下一些人。

 她將這些人召了來,道:“抬上來。”

 童立童波帶著人將幾隻沉重的箱子抬了出來,祝纓道:“都知道你們為什麼能進這大門、領這份餉嗎?”

 底下也有說:“是大人恩典。”的,也有說“是大人慧眼。”的。諸如此類。

 祝纓道:“因為你們的前任犯事完蛋了,才輪到的你們。你們要是也犯事,就輪到別人領餉了。衙役以前的俸祿我是知道的,不少,也不算太寬裕。關切你們的衣食,本該是衙門的事兒,這件事兒從今往後這事由衙門來接管了!

 醜話說在前頭,拿了我的錢,接下來再動歪腦筋,或暗中加租,或收取賄賂,或暗中盤剝,或買賣官司,貪贓枉法者。左手伸出來,剁左手,右手伸出來,剁右手,兩隻手捧的,兩隻手一塊兒剁!有瀆職懈怠的,二十板子,攆出去!”

 說完,將箱子打開。

 箱子滿是銅錢,在金秋的陽光下閃著誘人的光。

 祝纓道:“發吧。”

 她先給諸人按照等級發了錢,衙役們笑著捧了自己的錢。幾十號人發完了錢,祝纓道:“秋收了,好好幹!”

 眾人齊聲響應。

 祝纓發完了這些人,再將召來之前辦案的人,辦案的補貼她已發放了一次。現在再發,就是接下來要幹活的錢了。兩縣秋收,可得盯好了,否則辛苦了一年,最後“豐產不豐收”,可就要鬧大笑話了。

 童立童波等人也領了錢,都笑逐顏開。

 祝纓道:“這幾個月也都辛苦了,不過還得再辛苦一陣兒,秋收完了給大家輪值放假。”

 “好!”

 祝纓分派了幾個人攜公文至福祿縣,使關丞坐鎮,監督福祿縣秋收事宜。將莫主簿及部分縣學生、部分衙役留下來,與思城縣的官吏搭配使用,以免新手衙役才幹活就遇著這個大件兒的不會幹亂來。

 然後下令思城縣當差之人,就在秋收期間,再宣諭全縣——重申徵收的租稅標準。將以往那些加派統統給蠲了。

 分派完畢,各人都領命忙了去。此時的思城縣,分到地的人可謂是天上掉了個大餡餅,即便這個餡餅本身是他們自己做的。其餘大部分人也是覺得頭上壓著的一塊大石頭被搬開了,開始一門心思撲到秋收上。

 祝纓終於可以偏偏抽空乾點別的了,她將思城縣的輿圖取出來研究。秋收完了之後能夠休息的時間有限,按照習慣,秋冬是修水利的時候。南方的春天雨水比北方要多得多,得趕在那個之前將水渠再給重新安排一下。

 以黃十二郎在福祿縣的經驗看,他能為了自己的田有水,奪別的地正常的水源,在思城縣只有更惡劣。如今這些地雖然已收回重新分配了,舊賬還在,得到地的佔便宜不可能自願吐出來。以往受黃十二郎欺負的人,也不會願意繼續受新田主的欺負。如果不趁著現在還在自己手上的時候給重新理一下。明年春耕開始,立時又是爭水源械鬥的大戲開鑼。這樣的械鬥甚至會延續下去,年年種地年年打,打個幾十上百年的也不稀奇。

 思城縣的宿麥,被祝纓排到了重整水渠網絡之後。

 祁泰終於可以喘口氣了,四下沒有生人,項安去給小江和花姐她們幫忙了,項樂沉默地站在一邊。祁泰活動著胳膊道:“可算輕省些了,大人,思城縣的糧倉也得修吧?”

 “思城縣的糧倉暫時不成問題,查出許多隱田來不過請旨減免租稅,今年不至於多出一倍爆倉。過一、兩個月再往州城一繳,糧倉就更能盛得下了。到那時再修也來得及。你這麼說,就一定是有數了,那你也跟水渠一併攏個數出來吧!”祝纓說。

 祁泰一噎:“啥?”還得他算?

 他把眼睛看到了項樂的身上,項樂沉默地看著他,祁泰清清嗓子:“小項啊……”

 項樂道:“要不您再帶兩個徒弟吧。”

 祁泰道:“……”

 祝纓看得直樂。

 祁泰對祝纓抱怨道:“本來還有幾個縣學生能用,您又給派下去了。”

 “誰帶的像誰,”祝纓說,“思城縣原本的風氣不太好,福祿縣比他們要強一些。跟著好人學好事,跟著壞人學不良,學點好的,等咱們走了,這裡還能撐些時日,撐到能迎來個實幹的縣令就能過些好日子啦。”

 祁泰道:“您要走?”

 祝纓道:“政事堂讓我暫管著這裡,可沒讓我任職這裡呀,只還是得回福祿縣。”

 “宿麥呢?”

 祝纓道:“福祿縣也沒能全縣種好麥子呀!思城縣就算要種,由我統籌,我也只管這一項事務,別的事兒也不歸我管。不得趁現在還由我做主安排了麼?”

 “現在這樣就挺好的。”祁泰真心實意地說。

 祝纓說:“那是因為有冷刺史,他盯不到的地方,還有得扯皮呢。”

 祁泰是最怕扯皮的事的,一聽臉都白了,說:“我去攏算去。”

 祝纓與項樂都笑了兩聲,祝纓接著寫其他的計劃,項樂抱著胳膊在一邊擦刀。他也用刀,是普通的刀具,比祝纓比鄭侯那裡得到的差不少,他仍然很珍惜地將刀保養得很好。

 擦好了刀,又去取水來給祝纓續上,等祝纓停了筆、收好稿子說:“咱們出去看看。”他提著刀,沉默地跟在祝纓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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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纓說“出去看看”一般就是附近隨便逛,如果說“去某處看看”項樂就估計著遠近給她備馬。有了項樂之後,曹昌就抽出更多的時間來照顧馬匹,這孩子過於老實,也不與人爭執,馬是越養越順手了。

 祝纓道:“曹昌還在看馬呢?同侯五一道過來,咱們出去散散心。”

 才到衙門口,就見林翁和林八郎避在一邊苦哈哈地候著。見她出來了,林翁搶上前去跪下:“大人!小人無顏見大人呀!”

 祝纓道:“令愛呢?你不看好了她,自己就過來了?你家裡莊稼不收了?不要再生事。沒人救得了你。”

 林翁慌忙道:“是是。這就帶她回去。”

 祝纓又看了林八郎一眼,這孩子這運氣也是不好,她說:“回家去吧。有事兒以後再談。”

 項樂上前一步,攔在了林翁面前,道:“請回吧。”林翁猶不死心,又呼喊了兩聲。項樂道:“你自家的事,叫大人做甚?快些回家吧,才鬧了那麼一場,留在這裡叫人知道你是誰,恐怕不容易脫身。”

 林翁沒奈何,只得與兒子林八郎,帶上了林氏一同回福祿縣。

 侯五等項樂追上來問:“回去了?”

 “嗯。”

 “他孃的,好人做不得!”侯五低罵一聲。

 祝纓道:“他都走了,別跟他慪氣了。”

 幾人走在街上,秋收時人流少了不少,來往的人臉上多半是帶著輕鬆的,一看到她,變成感激中帶著緊張。他們還沒太習慣一個縣令會在大街上閒逛,見了她輕是叉手、長揖,重是要跪。祝纓道:“你們這麼著,我可逛不到什麼了。”讓大家不要多禮。

 走過長街,隱隱聽到哭聲,祝纓拐了個彎兒循著哭聲來到了黃十二郎的舊宅前。

 黃十二郎的舊宅,藍德堅持要拆,祝纓給保住了其中一部分分給了宅基地被霸佔的苦主。他們也是倒黴,只因鄰居黃十二郎要擴建宅院,他們的宅子就被佔了。黃十二郎拆了不少小戶鄰居的房,重新規劃了他的“豪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