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吃肉 作品

第206章 點燈

 “誒?怎麼突然說起這個來了?”

 張仙姑正漱口, 聽到這話一口水噴了出來。

 小江這人很難與人熱情得起來,好乾淨,也不惹口角是非, 平日裡就在一邊做針線、看書、寫字,也不吵鬧。似乎是因為“仵作”的身份,甚至不願意與大家一起吃飯。

 張仙姑心裡雖然犯點毛, 不過想到女兒需要一個女仵作, 當孃的什麼不能忍受呢?住些日子也就習慣了, 小江身上沒有張仙姑特別不喜歡的特點, 她會自己洗衣服, 也會幫忙打掃。身邊一個小丫頭還是張仙姑怪喜歡的那種。

 唯一要顧及的是花姐的感受, 她二人之間有些小尷尬。但是花姐反而比張仙姑還要看得開,好像根本沒有想過“仵作”這個事兒,又好像早已忘了彼此的過往。

 主僕二人在後衙住得好好的,她也已經習慣有這麼個人住在這裡了。

 家裡有一個不麻煩的人, 張仙姑還挺願意的。人多, 看起來也興旺。

 小江道:“嗯,本來就是借住。先時城裡有些亂,又不熟悉, 如今衙門裡也安生了,城裡也好些了, 叨擾這麼久,是時候搬走啦。”

 張仙姑道:“這是什麼話呢?搬出去還要花錢賃房哩!”

 “我還有些錢,大娘子不用擔心, 我過得下去的。”

 江舟欲言又止, 祝纓道:“是不是聽著什麼不好的話了?”

 小江主僕近來稍有點反常, 她是看在眼裡的, 不問是因為人總會有一些自己的小秘密,只要不妨礙他人,追根究底也沒太大的意思。小江的經歷使得她常常會遇到一些彆扭的事,人又好強,不問更合適。

 江舟想說話,小江道:“我是什麼時候都能聽到不好的話的。”

 張仙姑道:“誰?誰說的?這個家裡誰長老婆舌頭呢?”

 小江道:“沒有,不是家裡。”

 祝纓點點頭表示明白了,小江主僕跟著住在後衙本身就是個比較惹眼的舉動。背後有些小話是在所難免的,只是不能拿到檯面上說,怕萬一是有點別的狀況。

 衙門裡才辦了一個嬌嬌,嬌嬌是荊五的外室,又與司法佐、司功佐有些不清不楚的關係,住的房子都是荊五等人給購置的。小江又是住在後衙的,雖殘疾而年長,也是個漂亮的女子,她也還兼著個仵作,她的僕人江舟又是個女衙役的模樣。

 閒話難免就更進了一層,猜測得愈發的離譜。就在嬌嬌在女監中被襲擊的當天晚上,小江進去驗看“屍體”時,分明聽到了有人在人群中嘀咕了一句:“瞧,這個怕不也是一樣的貨。咱們大人……”

 再想分辨說話的人時,又找不到了。

 小江當時便覺得不妥,及驗完了“屍”,已有了搬走的主意。這幾日因祝纓一直在肅清府衙,小江搬遷也需要時間,便悄悄地在自己房裡收拾。眼見祝纓這兒一切順利了,她自覺自己搬走,也應該是為祝纓肅清府衙做一點貢獻,不能讓人在背後說祝纓的閒話。一個陌生的年輕知府,到了一地之後本來就夠難的了,再凌厲,也是祝纓自己厲害,不是別人就放肆依附的理由。尤其是她,不能這樣心安理得,消耗祝纓一些不該消耗的精力。

 張仙姑道:“那就不用管他們!你們是什麼樣的人,咱們可看在眼裡呢。”

 小江道:“確實是想搬出去了,家裡這麼忙,還要多準備我們兩個的飯,什麼都是添兩份兒的麻煩。”

 杜大姐正在收拾桌子。在京城的時候,她是看小江主僕有些敵意的。現在看祝纓沒那個意思,小江也沒那個意思,她也暫息了敵意,道:“小丫還幫我燒做飯呢,哪有什麼麻煩的?”

 小江鼻頭髮酸,道:“是我自個兒有些個事兒,凡想將事情做好無不要下苦功夫鑽研的,我想接著幹仵作,總不能將屍首拖到家裡來。”

 祝纓道:“來龍去脈我大概能猜著一些,你打定主意要走了?”

 “是。”

 張仙姑道:“什麼來去的?就還是閒話唄?”

 “不算是,”小江說,“是真該離開了的。且我想,大人如今更難在府衙裡微服閒遊了吧?不如我搬到外面去,也能時常為大人聽些風聲?真有事,我會向大人求援的。我也不想離開這兒。離了大人這府衙,別處也不想要我這樣的女仵作吧。然而瓜田李下,大人要將事做好,還是不留把柄的好。”

 祝纓道:“你要打定了主意,就照自己的想法辦。”

 張仙姑道:“兩個姑娘家,出去了遇著歹人怎麼辦?就算沒有歹人,現找房子也不容易了。府城房子更貴吧?”

 小江道:“大娘子放心,我有錢的。”

 “姑娘家有多少錢都不算多,得留著傍身。”張仙姑認真地說。

 江舟道:“娘子將京城的房子賣了。”

 張仙姑大吃一驚:“什麼?那你以後怎麼辦?”

 小江倒是瀟灑:“以後?總會有辦法的,我現在已經能夠過得很好了。”

 張仙姑道:“這是什麼話兒說的?瞧瞅一切都要好了,又弄這一出,這些長舌婦真是討厭!”

 江舟趁機又告一狀:“也有男人說的哩!”

 “小丫!”小江給幾人團團行了一禮,“這些日子多謝照拂,我這兩日便收拾行李,找房子,儘快搬出去。”

 張仙姑道:“搬到哪兒?我得知道。”

 小江道:“好。”

 她又福了一福,帶著江舟出去了。

 張仙姑心裡很不是滋味:“她也不是那麼討厭的人,就是脾氣不討喜了一點兒。這招誰惹誰了?老三吶!”

 祝纓道:“我知道,我去看看。”

 張仙姑長吁短嘆,花姐低聲安慰她:“只要還在府城裡、還做著仵作,就能常見的。小祝也會有安排的。”

 “這些老婆舌頭太可恨了!”張仙姑罵道,“哎,咱們也跟過去看一看。”

 “乾孃?”

 “哎,她可不知道老三是……別再一屋子處得久了,不像話。”張仙姑低低地說。

 兩人到了小江的客房裡,卻見裡面已打包了幾個包袱和箱子。家裡人不入小江的屋子,都是她們主僕自己收拾,張仙姑這才知道小江已經在準備了。現在是夏天,所以許多厚重的被子、衣服等都已歸攏好了。

 江舟一面倒茶一面說:“那個嬌嬌也太可惡了!大人要招女吏是給人活路,她這一弄,倒給許多人的活路上挖了大坑!她有男人供養,就騙男人的錢去,憑什麼幹這樣的事、為難別人呢?”

 她越想越氣,小江能有今天不容易,打從跟祝家人一起住之後,江舟都看在眼裡了。從謹慎到開心,面上不顯,私底下能一天把這些傢俱擦兩遍,細細的抹去灰塵、擺好位置、添置種種小擺設、往輕紗幔子上繡蘭葉。將屋子裡打掃得乾乾淨淨的,還會看著鞦韆架子發笑。

 現在這一切都要沒了!這就走了!

 怪不到祝家人,連花姐都以極大度平和的姿態接納了她們主僕,江舟怨極了嬌嬌。她倒好了,丟下個爛攤子,憑什麼讓別人承擔呢?

 江舟想勸小江不要走,小江卻說:“不該貪戀的,這樣已經很好了。大人幫咱們許多,咱們也該幫幫大人了,不該成為別人說事的把柄。雖然這許多官員的腌臢事兒多得要命,大人不能沾上這些。

 再說了,咱們還要做大事呢!怎麼能叫人說是依靠著大人才能風光的?咱們是來幫忙的,不是來添亂的。那個嬌嬌,也不能怪她呀。她多麼的難啊!咱們都是因為遇到了大人才有一條活路的,苦命人就別說苦命人了。”

 道理都知道,江舟這口氣怎麼也咽不下去。

 小江又喝了她一聲,臉也沉了下來,江舟委屈地住了嘴。

 張仙姑過來安靜看了一陣兒,只覺得心酸,道:“早知道就不弄這些個事兒了!弄了,受這許多累、與他們拌了許多嘴,好容易弄出來了,又生出眼下這一出,何苦來?日子好好的,忽地又不能住一起了。”

 祝纓回頭看到她們,小江讓座兒,江舟忙給她們倒茶,張仙姑道:“我就看看,你們別忙了。哎呦,這都什麼事兒?”

 祝纓道:“天黑了屋裡得點燈,對吧?不然就看不清。”

 張仙姑點點頭,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問。祝纓指著一旁茶杯的影子說:“點了燈就有影子。”

 她張開五指罩在火苗上,屋裡突然一暗:“影子也是黑的,為這影子就不點燈了?咱們還要照亮兒不是?這燈得點。好啦,別生氣了,慢慢收拾,房子倒不必著急。府裡已修葺了些宅子,章司馬的住處有了,小江她們為衙門做事,衙門也會配給她們屋子住。不過沒那麼大,地方也沒那麼好。勝在府衙有數,住得安心。小吳和彭司士都會看著房子的,住進去之後有什麼損壞要修的,又或者現在去看了有什麼地方要改、添置點傢俱的,跟他們講。”

 江舟不想生氣了。

 小江道:“多謝大人。可是我,不在府衙名冊上呢,不敢愧領。大人要幫忙,就請動動筆,小丫本是我的人,我想給她放良。您要看她還能幹,就收她在衙門裡做事。”

 “娘子?!”

 “福祿縣的時候,她就不是正經的差役,也不是典獄,是以我僕人的身份旁聽著幫忙的。我當時也不是正經的仵作,也是幫忙的學徒。那會兒別人不計較什麼,如今還是謹慎些為好。”

 祝纓道:“你們商議,定下來了,我就答應。”

 祝纓說完起身,對張仙姑道:“讓她們忙吧,咱們回去?”

 張仙姑訕訕地:“哎,哎。”

 看著這三人離開,江舟道:“娘子?!你怎麼要趕我走?我走了,你怎麼辦?”

 “走?你要走到哪裡呀?”小江說,“我早該為你想想的。你放良之後可以做吏的,不是喜歡破案嗎?這樣,以後你拿賊人,有屍體了我給你驗。”

 江舟將信將疑,小江笑笑,打了盆水,又將傢俱擦了一遍。不值幾個錢的竹器,是她見過的最便宜的傢俱了,不知為什麼總有些捨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