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千辭 作品

第29章 第29章

 還不想做那你朋友裡最差的那個。 舊城區的街邊人來人往,沿路粗壯的老梧桐還沒開始抽芽,靜謐晨光從光禿樹枝間穿過,給這座城市留下成片的斑駁光影。 周意站在光影裡,心臟跳得很不安分,就像微風乍起,吹動了一潭沉水,原本渾濁不堪的水面突然就變得清且漣漪。 周意確定,慕青臨當時的原話肯定不是這樣。 沒這麼長。 可是一聲「喜歡」的分量還有什麼是抵不上的? 所以她沒想著再去追究,只是很慢點了一下頭,然後磨蹭著問:“沒出息也沒關係?” “你一幅圖頂我一年工資,這還叫沒出息?”慕青臨好笑地反問。 “不是指賺錢。” “那是什麼?” 周意抿著唇遲遲不吭聲。 過了很久,她說:“沒什麼。你走吧,我自己打車回店裡。” 慕青臨微不可察地壓眉,過後說:“我送你……” 慕青臨話落直接轉身,沒給周意留拒絕的機會。 回去的路上週意一直偏頭看著外面不斷後退的街景出神,到車子停住才愣了一下,解開安全帶說:“我走了……” 慕青臨,“嗯……” 下車之前,慕青臨看見周意嘴唇動了下,像是有話要說,她等了等,只等到一聲比前幾次輕出很多的關門聲。 慕青臨沒有馬上離開,打著雙閃,從後視鏡裡看著周意一點一點走遠。 她其實知道周意的「沒出息」指什麼,但她不能說,有些事要周意自己想明白才不會後悔。 就像她說的,紅門巷是她自己躲進來的,那要走出去也只能她自己情願。 “叩叩……”車門忽然被敲響。 慕青臨回神降下車窗,問去而復返,正彎腰站在外面的周意,“怎麼回來了?” 周意看著她,黑白分明的眼睛裡落了一層想要熱烈,卻對長夜殘留下的靜謐依依不捨的陽光。 “你要不要去佛魔睡覺?”周意往慕青臨戴著表的腕上瞥了一眼,說:“快十點了。” 慕青臨稍怔,笑起來那個瞬間像是一股無形的力量,輕輕一推,就逼得周意眼裡那片陽光被迫邁入正午。 “行啊……”她說。 —— 唐遠舟和楊玲正在佛魔急得團團轉,看到兩人一前一後進來,拉住周意就問:“有沒有人為難你?” “為難我幹嘛?”周意抖了抖外衣,“路暢的事我知道什麼說什麼,不知道的,誰還能硬往我頭上摁?” 唐遠舟長出一口氣,“那就好……”他提心吊膽一早上,生怕路暢的事牽扯到周意。 “慕青臨,這次多虧你了。”唐遠舟感激地說。 慕青臨,“別,我真沒做什麼。” “你再多做點,我們兩個就沒臉站這兒了。”楊玲接過話上前,“大半夜家裡丟人,我們竟然等到警察找上門才發現。” 周意眼神幽幽,“誰丟人了?” 楊玲,“你……” 周意不回頭,對站在斜後方的慕青臨說:“你先上去,我有點事要理論。” 慕青臨憋笑,“別急眼……” 慕青臨頂著楊玲夫妻迷惑的眼神上了樓。 腳步聲一消失,楊玲和唐遠舟立刻異口同聲地問:“什麼情況?” 周意看兩人一眼,低頭把下巴蹭進了羽絨服裡,“眼瞎啊,帶人回家都看不懂。” 楊玲,“懂是懂,沒想到這麼主動。” “主動又不犯法。”周意撇嘴。 “我手上那張圖基本定稿了,今天不幹活。”周意對唐遠舟說。 唐遠舟毫不猶豫,“沒問題……”他巴不得周意天天擺爛,太勤奮的根本不是正常周意。 “行,那你們好好看家,我去上班了。”楊玲說。 兩人目送楊玲離開。 周意扭身往回走。 走到一半,步子倏地停住。 “哥……”周意出聲。 唐遠舟,“嗯?” 周意,“我一直待在紅門巷,你覺得好嗎?” 唐遠舟蹙眉,沒想到周意會突然提這種問題。 想了一會兒,唐遠舟如實說:“我留在紅門巷是因為玲玲,玲玲不走是因為在這裡土生土長。你和我們不一樣。有機會的話還是出去看看吧。看什麼都比坐門廊上,把打架鬥毆當熱鬧看好。” 周意平靜地點頭,“哦,我知道了。” “等等……”唐遠舟叫住要走的周意,“有個東西給你。” 周意看到唐遠舟去了隔壁,很快手裡捏著張卡片過來,遞給她說:“平安夜那天晚上路暢給你的,你當時喝多掉在了地上,一直沒想起來給你。” 周意「嗯」了聲,接過卡片直接上樓。 房間裡,慕青臨已經躺下,呼吸安靜綿長,看著像是睡著了。 周意把鞋子脫在門口,輕手輕腳走進來想找個地方坐。 凳子在書桌下面塞著,拉出來肯定會有聲音。 床上……她一坐下去,慕青臨估計就得醒。 猶豫一會兒,周意盤腿坐在了床邊的地毯上。 十點的紅門巷還沒完全熱鬧起來,窗邊也只有省臺辦公樓投過來的陰影,襯得房間又陰又冷。 周意拿出那張小小的卡片打開。 上面的字很醜,但一筆一畫寫得非常認真。  短短一百來個字,周意讀了五六分鐘。 她捏著賀卡的手不住顫抖。 路暢好像真的沒怨她。 他眼睛裡的遺憾和怨恨除了沒能去找妹妹,還有可能是因為沒看到她有個好將來。 幹嘛要這樣? 她都沒給過他好臉色,他幹嘛要對她這麼好? 想讓她後半輩子良心不安嗎? 那他真的做到了。 這輩子只要一提起「路暢」兩個字,她就會想起自己欠他一個妹妹,還白拿了他那麼多好處。 這些東西她要怎麼還啊? 人都沒了,怎麼還? 周意蜷縮起雙腿頂在胸口,弓肩慢慢趴了上去。 一室靜謐裡,她沉默地掙扎,沒發現本該熟睡的慕青臨也在沉默地看她。 時間靜靜走過十一點。 周意直起身體坐了一會兒,從床下面抽出來個落滿灰塵的紙盒子。 她一動不動地看了很久,伸手打開。 裡面摞著厚厚一疊書,還成堆已經用過的草稿紙。 周意把裡面的東西一樣一樣往出拿,直到壓在最下面的鐵盒子露出來,她的動作才有了片刻停頓。 因為常年背光,又臨河,紅門巷的環境四季偏潮。 金屬物件如果保護不好,很快就會生鏽。 周意把盒子放在腿上,試了大半圈才找著個能掰開的邊角。 盒子裡有一枚寫著「高三一班周意」的胸牌,幾張印著各科成績和總分排名的成績條,和一沓去了封皮的證書。 周意默不作聲地看著裡面的東西,和腦子裡塵封久遠的記憶一條條連了起來。 很多隻是一閃而過,最終留下來的只有六月混亂的一天。 那天是個晴天,她卻和落湯雞一樣站在班主任桌邊說:“我不念了。” 班主任很重地嘆了口氣,“周意,沒幾天就高考了,堅持一下不行嗎?” “考上有什麼用?”周意平靜地扯開衣領,給老師看脖子裡還在滲血的傷口,“考上了,這些東西就不會再有了?” 老師別過眼,一秒也看不下去,“換個地方就好了。” 周意笑了聲,垂下手問她,“老師,您能保證嗎?能保證換個地方,就沒人知道周意是誰,她就能重新開始了嗎?” 老師語塞。 這種事誰都保證不了。 周意明明知道,還是執拗地又問了一次,“老師,您能保證嗎?” 老師欲言又止,最後不過是用最沒意義的話敷衍了她,“周意,會好的……”周意眼底細微的光暗下去,低嘲了一聲,“沒人能保證的事兒,我還考它幹什麼?” 說完那句話,周意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這個場景距離現在已經過去了一年多。 周意以為脖子裡那股火辣辣的刺痛早就淡了,可記憶卻像刻在了骨頭裡,她稍微一想,還是覺得渾身疼。 她一點也不想回憶。 路暢的話卻在不遺餘力地把那些畫面往出拉扯。 “小九,你說我以前怎麼就不知道好好上學?” “有文憑的話,說不定我也能找份體面的工作養活我妹,她就不用跟我在這裡擔驚受怕,吃了上頓沒下頓,說不定她就丟不了了。” “小九,紅門巷這麼短,為什麼我就是看不到頭?” “……”周意腦子脹得像是要炸開。 她受不了,胡亂把滿地的東西塞到床下,想離開這裡。 手剛撐到地上,一隻乾燥溫熱的手忽然從脖子後面擦過,搭在了她肩膀上。 周意腦子裡嗡得一聲,快速回頭。 慕青臨沒醒,手只是她翻身側躺時不小心搭過來的。 呵…… 周意無聲笑笑,從驚愕裡反應過來。 她還以為平靜的生活又要開始亂了呢。 周意身體後傾靠著床,偏頭看向那隻把她亂糟糟的情緒打得落荒而逃的手。 細長白淨,關節勻稱,向下垂時彎折著自然的弧度。 她記得這隻手雖然骨骼感強,但握起來很暖很軟,還……有很有安全感。 周意沉甸甸的心臟忽地跳了一下,她放在腿上的手緊握又鬆開,將手心在褲子上抹了抹,然後抬起來,小心翼翼從慕青臨的拇指和指尖之間穿過,握上了她的手。 那一秒,心真的踏實了。 —— 慕青臨「醒」來是在一小時後,周意已經完全恢復平靜,剛剛把她的手放回被子裡。 “你就睡這麼一會兒?”周意詫異地問。 慕青臨坐起來,手握拳磕了磕沉悶的額頭,“飯點自然醒。” 周意想說「餓死鬼投胎就是這樣」,看到她垂下來時骨節分明的手,嘴巴悄悄閉了起來。 “今天這麼安靜,啞巴了?”慕青臨抬頭問她。 周意避開眼,小聲嘀咕,“你才啞巴了。” 慕青臨笑著下床,餘光看到床下隱約露出來的一角東西,默不作聲用腳頂進去,對周意說:“我回單位了。” “嗯……”周意應聲,看到她轉身,眼神驀地一慌,被慕青臨發現,停下來問她,“有事?” 周意欲言又止,“你……” “我什麼?” “你真的可以幫我找學校?” 慕青臨目光輕晃,很快笑了起來,“我愛逗你不假,什麼時候騙過你?” “你說窮得喝西北風就是騙我。” “傻不傻,那也是逗你。” “這個不是?”周意沒信心。 慕青臨神色鄭重,“只要你點頭,一週之內,我讓你坐進高三的教室。” 周意直視著慕青臨的眼睛。 很久,堅定地說:“好。慕青臨,你幫我,我想上學。” “行,但我還是想問一問……”慕青臨微斂了眼,“都想明白了?” 周意,“嗯……” “想明白了什麼?” “我不想讓路暢死不瞑目,不想讓人看不起,不想讓人啐我爸媽棺材板,還……” “還什麼?”慕青臨問。 周意攥著手,偏頭看向省臺高聳的辦公樓,嗡著聲說:“還不想做那你朋友裡最差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