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千辭 作品

第97章 第97章

 周意,妍妍最怕的事是以後再也見不著你。 “她不就圖個你。” 周意呆坐著,耳邊靜得只能聽見這幾個字,它們順著她顫動的神經傳遞得異常緩慢,像在尋找著什麼。 終於找到她腦子裡最隱秘、最堅硬的那個角落後,開始徐徐伸展。 恍惚中,周意聽見了嫩草穿裂岩石的聲音——是那個用來藏匿秘密的角落裂開了一道縫。 一個曾經在她腦子裡執拗地停留,最終被淤泥死死掩蓋的念頭正攀在縫隙邊上向外張望。 好不容易找到閃躲不定的她,立刻朝她招招手,耐心地說:“周意,看吧,她就圖個你,別的事可能真沒那麼在意。不在意,後果就不會如你想象的那樣嚴重。要麼你去試一試和她坦白?” “試……”乾啞聲音突然闖進周意耳朵,嚇得她臉上一白,脫口道,“是我對不起她!” 唐遠舟失望至極,“小九,你不該是這個樣子。” 語罷,唐遠舟拉著楊玲毫不猶豫地下樓離開,房間裡迅速恢復寂靜。 周意腦子很混,她手忙腳亂地用從縫隙裡溢出來的淤泥糊著那道縫,淤泥太稀,她上一秒剛糊上去,下一秒就流了下來。 站在縫隙另一邊的「念頭」嘆著氣數落她的無能。 她反駁不了就只能拼盡全力去堵。 終於成功,周意身上已經沒什麼勁兒了,她仰躺在床上,臉色在燥熱空氣裡發白。 傍晚,同一層有人退房,行李箱不小心撞到周意的房門。 周意從夢魘裡驚醒,汗已經透過短袖浸溼了身下的床單。 她在床上躺了一會兒,麻木視線盯著天花板上開裂的牆皮,一直盯到眼前的世界變成一大片空白才坐起來,去衛生間衝了澡,又洗了床單和衣服,然後把唐遠舟留在桌上的那張卡裝進口袋,轉身往出走。 走到門口,周意僵硬地站了一會兒,從那裡折回來,拆掉掛在手機下面的葫蘆,放在了床頭櫃上。 —— 五點的天依舊炎熱,蟬鳴有氣無力地從樹枝間穿過,弱化了那份聒噪。 周意從巷子裡走出來,找人問了路,來到一家修手機的小店。 老闆是個年輕小夥兒,正戴著眼鏡式放大鏡修一部手機。 “你好……”周意打了聲招呼,等老闆抬頭看過來,她把自己的手機遞過去,說:“這個屏能不能換?” 老闆摘下眼鏡看了幾秒,“能啊,你要原裝屏,還是山寨屏?” “山寨……” “300……” 周意一口砍掉三分之一,“200,你給我屏,借我工具,我自己換。” 老闆是個爽快人,直接答應,從貨架上找到對應的新屏遞給周意說:“修廢了照價給錢。” 周意沒說話,用腳勾了張方凳坐下,開始拆舊屏幕。 老闆看了一會兒,沒忍住問:“手法看著很嫻熟啊,你也是幹這行的?” “不是……”周意說,安靜片刻,她自言自語似的補了一句,“以前做的項目裡有硬件,動手能力還行。” 老闆耳尖地聽到,突然來了興致,“你不會也是精儀的吧?哪一屆?導師是誰?” 周意偏頭看他一眼,淡淡道:“我看起來像很喜歡聊天的人?” 老闆梗住,默默戴上放大鏡,繼續去修他的手機。 不到一個小時,周意按下電源開機,屏幕顯示一切ok。 周意掃碼付錢。 系統提示失敗的時候,她忽然想起來微信已經沒有多少零錢了。 周意頓了一下,從口袋裡拿出銀行卡,對老闆說:“能不能刷卡?” 老闆透過放大鏡看向周意,彷彿看見了外星人,“數字時代,誰還用銀行卡?” 兩人無聲地對峙。 老闆率先敗下陣來,“手機你先幫我修著,我去隔壁找人借pos機。” 周意「嗯」了一聲,問他修什麼。 老闆神叨叨地說:“商業機密。” 周意,“……”神經病。 不多會兒,老闆拿著pos機回來,刷完卡又急衝衝去還。 周意不記得哪個環節出了錯,莫名成了給他看門的人,期間還根據標價賣出去過一張防窺手機膜。 老闆再次回來,謝都不謝就請周意走人。 周意在櫃檯旁倚著不動。 “新設備登錄微信除了密碼,是不是還需要驗證?”周意忽然問。 老闆有點子懵,“你這是業務問題了,超綱,不過我還是可以解答你的疑問:是的,短信和好友輔助兩種驗證方式。” 周意蹙眉。 短信肯定已經不可能了,她那張手機卡五年沒交過費,應該早就被停了。 好友…… “有沒有辦法跳過驗證?”周意問。 老闆驚訝,“你不會是想登別人的微信吧?” 周意不想和智障說話,但是智障看起來很懂手機,而且,除了智障,她和別人說不上話。 “不是……”周意說:“我註冊微信用的手機號已經停了,收不到短信。” 老闆,“那就邀請好友,兩個就行。” 周意握著手機抬眼,“一個都沒有。” 話落,周意身後忽然傳來一道不可思議的女聲,“小九,你的意思是,我們都已經不算你的朋友了嗎?” 周意腦子放空,長久沉默地攥著手機,一直攥到慕子佩從後面走上來,看著她的臉問:“小九,我、小可、小歌,我們這多人,你全都不要了,是嗎?” 不是。 這些人曾經是她對平淡生活規劃裡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只是後來出了岔子,她沒有辦法…… “對不起……”周意說。 “那我姐呢?”慕子佩眼圈通紅,“我說過,你要是敢讓我姐傷心,我就一輩子不理你!” 周意幾乎沒有猶豫,“好……” 慕子佩錯愕。 章可和高歌同樣難以置信。 “小九,我們就一起住了一年,那一年你還老在實驗室待著,週末也都是回家住,很少跟我們一起出去玩。 所以你對這段友情再無所謂,我們都能理解。但是妍妍姐那麼好,你怎麼忍心這麼對她啊!”章可大聲質問。 周意微愣,“你們知道了?” “知道,你離開沒多久就知道了。”高歌走上前說:“這些年,妍妍姐經常帶我們出去吃飯,有時候是開學或者放假,有時候是我們三個裡誰拿了獎學金或者過生日。 吃飯的時候妍妍姐從來不提你,但是點菜也從來不會落下你。你留在宿舍的東西,是她親手整理了帶走的,你沒能參加的畢業典禮,她替你看完了全程。” “小九,畢業那天是妍妍姐第一次沒在我們面前藏好對你的心事。”高歌回憶著那個畫面,欲言又止片刻才說:“她拿著相機拍了一張我們畢業證的封面,之後就一直從顯示屏裡看那張照片。可能看太久了晃神,沒留意到旁邊還有人,我們都聽見她對著那張照片說了一句「小九,畢業快樂」。” 周意麵無血色,她已經裝了太多東西的腦子又被強行塞入一樣,沉似千斤,她需要很用力地挺著腰才能不讓自己被壓垮,但這並不能抵消那股突如其來的重量。 她腦子裡那個在唐遠舟說出「她不就圖個你」時裂了縫的角落,正於重壓之下悄然崩裂。 周意沒有察覺到,強撐出一片冷靜說:“她人很好。” “可你不喜歡了!”慕子佩帶著哭腔喊道。 周意的理智在催促她快點承認,腦子裡的意識卻全都跑去圍觀那處正在崩裂的縫隙,沒誰願意騰出時間替她理順一句可以出口的話。於是,她在眾人地注視下變成了一個十足的啞巴。 慕子佩潮溼的眼睛開始發亮,“小九,你不否認是不是代表沒有不喜歡我姐?!” 周意張著嘴,喉嚨裡發不出聲音。 倏地,周意身後忽然傳來一道謹慎的吸氣聲,“嘶——” 這一聲「嘶」打破了焦灼的氣氛。 周意從中得到片刻喘息的機會,慕子佩卻氣地大步走到已經驚呆了的老闆跟前,黑著臉說:“師兄,你能不能不要總是一副沒見過世面的表情!” 任博川終於被發現,坐起來說:“難怪我追你姐兩年,她一直對我愛答不理,原來她喜歡這個性別啊。” 慕子佩,“跟性別無關!就算你是個女的,我姐也不會看上你!” 任博川不解,“為什麼?” 慕子佩說:“因為醜……” “怎麼能這麼跟你師兄說話!”晚上有課,提前過來學校的慕正槐嚴肅訓斥。 慕子佩「哼」一聲,火氣不減,“又不是同門。” 慕正槐,“但他比你年紀大!” 任博川乾笑,“慕老師,您以後還是儘量少誇我,有點傷啊。” 慕正槐邊往過走邊笑著說:“小任啊,我的手機修怎麼樣了?要是,周意?!” 慕正槐看到被慕子佩幾人擋在後面的周意,激動得難以言喻,他疾步走過來說:“什麼時候回來的?見著妍妍了嗎?她……” “她都不要我們了,還問這些話幹嘛。”慕子佩冷冷地打斷。 慕正槐怔住,目光靜下來捕捉到周意眼睛裡已經不復存在的稚嫩勁兒,忽然想起來她的離開並不是一次短途旅行,很多過去他們篤定的東西可能已經在漫漫長路上變了味道。 新的味道不知道她那個傻女兒能不能接受。 “周意,很久沒聽慕老師講課吧,晚上要不要來聽兩節?”慕正槐沒頭沒尾地問。 周意下意識想拒絕,被慕正槐早一步堵住了退路,“老話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還給慕老師當徒弟那會兒,慕老師可一點沒對你藏私,你不會連這點面子都不給慕老師吧?” 周意垂下眼,默了一會兒,點頭說:“好……” 慕正槐又跟任博川確認了一遍手機的維修進度,他說還得一個多小時,上完課過來拿就差不多了。 慕正槐答應,帶著周意朝學校方向走。 出來吃飯的慕子佩三人沒有跟上,定定地站在路邊看著慕正槐和周意越走越遠。 很快,兩人消失在校門口。 章可看著那個方向,吶吶地問了一句,“佩佩,小九以前也喜歡低著頭走路嗎?” 慕子佩一愣,眼睛又紅了,“不喜歡,她以前特別橫。” —— 晚上九點過十分,課後來找慕正槐答疑的學生走完,他把優盤等一應東西收進包裡,對坐在最後一排的周意說:“陪老師走一段?” 周意太久沒聽過慕正槐的課,對他所講的內容已經非常生疏,反應有些遲鈍,看見他順著臺階快走到自己跟前的時候,突然回神站起來,說:“好……” 教學樓東側的路很少有人經過,風過樹梢,帶著些微涼意。 慕正槐藉著那股涼意靜下心緒,對跟他保持著一段距離的周意說:“我大女兒看著聰慧,其實特別軸;認識她的人都說她獨立要強,其實她特別容易心軟。小時候,我沒怎麼管過她,她卻肯反過來幫我和她阿姨帶大佩佩; 她媽媽沒怎麼見過她,她卻肯因為她一句話去選一個新的職業。對我們,她尚且如此,如果換成一個全心全意對她好過,還在困境裡不顧一切拉過她一把的人,你說她會怎麼對這個人?” 周意步子停住,她預感到慕正槐接下來要說什麼,可她不確定自己敢不敢聽。 一天之內,太多人跟她強調同一件事了。 雖然他們用的方式不盡相同,但默契地朝著一個方向——她的混賬,把慕青臨害得有多慘; 沒了她,慕青臨的日子過得有多難。 “慕老師……”周意聲音很低,“可以不說嗎?” 慕正槐猶豫不決,他能看出周意在忍耐什麼,但比起徒弟,他更心疼女兒。 “只一件小事,很快就說完了。”慕正槐說。 周意無力反駁。 慕正槐等後方的車子從兩人身邊經過後慢聲道:“和你分開的第三個春節,妍妍不用去臺裡值班,跟我們在家吃了頓團圓飯。一開始氣氛很好,佩佩即將畢業,妍妍也受到了臺裡的年終嘉獎,一家人有說有笑,好像沒什麼煩心事。 可是一覺醒來兩點,妍妍房裡的燈竟然還亮著。我不方便進去,就讓她阿姨過去看了眼,她阿姨回來後跟我說了這樣一段話。” —— “正槐,妍妍怎麼不哭啊?”李成蹊語氣擔心地說。 慕正槐攏了攏披在肩上的衣服,“不哭不是好事?” “好什麼好啊,人的心事就跟氣球一樣,你這會兒覺得沒什麼事,等它撐久了爆了可就成無法復原的碎片了。”李成蹊嘆氣,“我剛摸妍妍身上,涼得更冰塊一樣,也不知道一個人在窗邊乾坐了多久。” 慕正槐著急了,“這會兒睡了?” “睡了,不過肯定睡不踏實。”李成蹊壓著聲說:“我聽妍妍說,小九好像答應過她,以後每個新年都要當面誇她好看。誇好看這話可能就是小情侶之間的一點情趣,但是要「以後每年」啊。” “正槐,妍妍跟我說她已經三年沒聽到的時候,眼睛紅得我都不忍心看。我想著她也就剛過三十一小姑娘,心裡難受了哭一哭沒什麼稀奇,可一直到她送我出門,也沒見掉一滴眼淚,最後還笑著跟我說了聲「謝謝」。”李成蹊越想越擔心,“你說她再這麼憋下去會不會憋出什麼問題啊?” —— “妍妍目前看起來還沒有什麼問題,再過幾年,或者再受一些刺激,那誰也不能保證。”慕正槐看著前面被路燈分割成明暗交錯的數段的路說。 周意眼神發空,像被掏了心,一開口,聲音小如蚊蚋,“我沒有食言……” 慕正槐沒聽清,轉過頭問她,“什麼?” 周意睫毛顫了顫,伸手扶了一把路邊的梧桐樹,“慕老師,你們是不是都覺得我應該回去她身邊待著?” 慕正槐沒有正面回答,“至少該給她一個明確的理由。” “如果這個理由會讓她難以接受,也還是要說?”周意的語速突然變得很快。 慕正槐看了周意一眼,說:“她的心裡承受能力沒那麼差。” “可她要做一個很難……”周意微頓,又加了一個「很難」,“的選擇……” 慕正槐擰眉,察覺到了周意話裡的重量。 沉默幾秒,慕正槐問周意,“這個選擇和你有沒有關係?” 周意,“有……” 慕正槐說:“那她再難最終也一定會選你,既然結果明確,又什麼難的?” 周意聲音更低,“可我就怕她這麼選。” 慕正槐眉心的褶子加深,「為什麼」三個字就在嘴邊,被他悶了一會兒,咽回去,只道:“你怕是你的想法,你問過妍妍最怕什麼?” “沒有……” “那我告訴你。”慕正槐的語氣突然變得嚴肅,“妍妍和她阿姨當時的對話有兩句很重要的我沒告訴你。第一句,她阿姨問她為什麼不睡覺,她說「有點害怕」; 第二句,她阿姨問她怕什麼,她說「怕一年一年就這麼著急的過了,稍微不留神,以後可能就再也見不著她」。” “妍妍做調查記者,連被人報復可能哪天把命丟了都不怕,她就怕你。”慕正槐看著周意,一字一句,鄭重地說:“周意,妍妍最怕的事是以後再也見不著你。” 慕正槐擲地有聲的話像一棒子猛然敲中周意後腦勺,她腦子裡那個裂了縫的角落遭到重擊,一瞬間四分五裂,被困在裡面的念頭趁機跑出來,把「她不就圖個你」和「她最怕以後見不著你」這兩句話緊緊纏在一起,最終變成了,“周意,在她心裡,可能沒什麼比你更加重要。” 周意動搖了…… 來找慕正槐的嚴朝在旁邊和他低聲說著什麼。 周意聽不見,她的意識被「你希望她好」和「沒你她不會好」瘋狂拉扯著。 一方鏘然斷裂,周意腦子裡嗡得一聲,憑著最終得勝那一方給予的本能說:“能不能請你們給我的微信上發一條信息?” 慕正槐和嚴朝同時轉頭看向周意。 到這會兒,著急忙慌的嚴朝才發現帽簷底下竟然是自己熟悉的臉,他想走過來和周意說話,被慕正槐攔了一下,說:“什麼信息?” 周意拿出手機,點擊微信界面上的「好友輔助驗證」,等驗證碼出來後,語氣略急地說:“819623。” 兩人找到周意的微信,向她發送了這串數字。 幾秒後,界面跳轉回來,提示她“正在登陸……” 作者有話說: 感謝,鞠躬 今天少嗚一個 嗚嗚 感謝在-:-:0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k1個;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漸變拿鐵、宋遠璟、陳牛奶、然而、向日葵、藍胖子、年少把酒問詩書、cicc7、接輿郭、恱、憫蟬、alone_c、籅書、hint.1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