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千辭 作品

第153章 第153章

 也沒人來接那個葬在迎風坡上,連名字都沒有的女人。 老人家年紀大了,眼睛不好,看了慕青臨遞過來的照片很久,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激動得語無倫次,“來了!可算來了!原來是你!可算是來了啊!” 慕青臨快速看了眼正大步往自己身邊走的周意,眉心微蹙,“您真見過他們?” “見過見過!”老人家努力用她那口不標準的普通話說:“這可是兩個好孩子啊。” “他們好在哪裡?”周意問,她站的地方慕青臨還有兩三寸遠,慕青臨卻能清楚感覺到了她身體的顫抖。 老人家看著照片,尚未開始回憶,已是老淚縱橫,“他們留的那些錢救了我小孫子一命啊。” 周意語速飛快,“他們為什麼留錢給您?” 老人家粗糙的手掌抹過眼睛,仔細回憶著那些刻在腦子裡的畫面,“這倆孩子頭回來鎮上也是個大雨天。” —— 周鳴和阮中意從決定做野保專題那天起,就沒離開過西南。他們一路輾轉,幾乎跑遍了整個西南。 這個鎮子是他們的最後一站。 鎮子附近的野驢和小羚羊數量眾多,盜獵活動頻發,有很多故事等著他們去發現。 他們來的那天突然下起了大暴雨,鎮上的旅館都住滿了,就剩老人家這兒還能騰出間堆放雜物的小房間。 夫妻倆絲毫不嫌棄簡陋,給了老人家和正常房間相同的費用。 老人家感激,即使已經過了飯點,也不覺麻煩,重新燒上火,給兩人做飯。 兩人都是隨遇而安的性格,看灶下的火燒得旺,雙雙擠在老人家旁邊烤火取暖。 老人家和善,看兩人也不是壞人,遂主動問了句,“你們是來這兒玩的?” 周鳴剛給阮中意倒好熱水回來,一溜小跑蹲在她旁邊,大聲笑著說:“不是,我和阮阮是來工作的!” 老人家好奇,“這兒能做什麼工作?” 周鳴用手在眼前比了個拍照的動作,說:“我們是記者,來找點野保的故事,您這兒有沒有啊?” 老人家嘆氣,“多了。我阿爸就是保護站的,二十出頭就讓盜獵的打死了。” 周鳴把烤熱的手焐到阮中意冷冰冰的耳朵上,聲音低下來,“您能跟我們講講嗎?” 老人家沒什麼避諱,坐在灶火邊和他們說了很久的故事。 飯後,老人家的小孫子一覺睡醒看不到熟悉的人,急得大哭。 周鳴看老人家正在洗碗,騰不開手,自告奮勇跑去把她的小孫子抱出來,一邊哄一邊寒暄,“孩子幾歲了?” 老人家說:“三歲……” “三歲怎麼才長這麼點?” “哎,說是心臟上有什麼毛病,長不快。” 西南海拔高,先心病的發病率明顯高於全國平均水平,這個周鳴很清楚,他維持一晚上的笑臉消失,表情嚴肅地說:“先心病要儘早治。” “不是不想早治,是沒錢。”老人家一臉的愁容,“去年已經帶到城裡的醫院看過了,光手術費就得七八萬,我們哪兒拿得出來啊。” 周鳴語塞,「窮病最難治」,這話說著刺耳,味兒卻最真。 阮中意見周鳴情緒低沉,走過來靠在他肩上,一句話不說就是最溫情的陪伴。 老人家看著窩心,沒忍住多問了句,“你們有孩子嗎?” 周鳴黯淡的眼睛一瞬間亮了起來,“有個女兒,十五歲了,長得跟小仙女似的,眼睛又大又亮,笑起來啊,你們這兒的雪山都能給融化嘍,啊對了!她學習特別好,回回考試都是第一,還會畫畫……” 周鳴只要一提起周意,好話怎麼都說不完,聽得阮中意哭笑不得,“王婆賣瓜都沒你這麼誇張。” 周鳴反駁,“王婆的瓜能跟我們女兒比?小九可是你生的,和你一樣,優點多得我這輩子都說不完。” 阮中意被周鳴說得不好意思,往他身邊又靠了點,軟聲說:“有人在呢,你別亂說話。” 周鳴立刻馬上閉了嘴,幫老人家把小孫子哄好,送回了房間。 之後半個月,周鳴和阮中意每天早出晚歸,很難見著人,但不論他們多早出去,多晚回來,老人家的灶上都一定給他們留了碗熱飯。 人心是相互的。 周鳴和阮中意走的那天,趁老人家不注意,往她枕頭下面塞了四萬塊錢。 他們不是菩薩,沒有救苦救難的好心腸,會這麼做只是因為他們也有孩子,離得越遠越希望她無病無災,平安長大。 恰好這個地方有最讓人震撼的信仰,他們沒有時間「磕長頭」替周意求些什麼,便把這份好心當成了善因,希望有一天能為周意求得善果。 老人家發現這些錢已經是兩天之後的深夜。 她剛剛把因為胸口疼,鬧騰不停的小孫子哄睡著,抖著手將錢捂在胸口跑到兒子丹增的房間,問他應該怎麼處理這些錢。 丹增也是頭一回遇到這種事,一時拿不定主意。 正在兩人愁眉不展的時候,門口突然傳來急躁的拍門聲。 老人家嚇得跌坐在地上。 丹增連忙將母親扶起來,拿著根棍子出去開門。 門外是去而復返的周鳴和阮中意,兩人衣冠不整,一身的狼狽。 丹增趕緊讓兩人進來,著急地問:“這是怎麼弄的啊?” 周鳴大口喘著氣說:“來不及說那麼多了,丹增,有個忙,請你一定要幫我們!” 丹增憨厚木訥,還有點磕巴,一著急,說話就更困難。 老人家已經聽到了兩人熟悉的聲音,她急忙蹣跚著步子從裡面出來,說:“你說,能幫的我們一定幫!” 周鳴迅速將自己和阮中意的相機包遞過去,“這裡面的東西幫我們收著,我們很快就會過來取,還有這個……” 周鳴把一隻黑色的行李箱推到丹增和老人家跟前,沉聲說:“這裡面的人,請幫我們先安葬了,過段時間會有人來接她。” 丹增震驚,“這裡面是,是……” 那個「人」字,丹增死活說不出來。 他已經聞到了隱約的血腥味。 老人家開了一輩子旅館,看的人多,一眼就知道誰好誰壞。在和他們說保護站那些不為人知的故事時,他們情緒裡的反饋也在證實這點。 所以她什麼都沒問,鎮定地接住行李箱,說:“你們放心,這兩件事我一定給你們辦好。” “謝謝……”周鳴握緊阮中意的手,極力壓抑著翻滾的情緒,一字一句道:“這個人你們可能不認識,但她一輩子都在保護你們西南的動物。所以請您,務必,在她家人來接的時候,把她完……” 「完好無損」幾個字就在周鳴嘴邊,他卻怎麼都說不出來。 他和阮中意想盡辦法也不過搶回來她一半的屍骨,哪兒來的完好無損。 周鳴眼紅如血,拉著阮中意大步往出走。 老人家急忙在後面喊,“這些錢你們拿走!” 周鳴回頭,“錢是給孩子的。我們也不富裕,家裡還有個女兒要富養,只能拿出來這麼多,您和丹增再攢攢,等攢夠手術費了,儘快帶孩子去做手術。” “這不合適。” “沒什麼不合適的。”阮中意連反駁人都溫溫柔柔的,只是這會兒多了明顯的緊繃感,“我女兒寫在作文裡的爸爸媽媽善良正直,喜歡熱心助人,我們不能讓她失望。錢您就好好收著,以後有機會了,我們帶小九過來玩,您給她做桌好吃的就行。 她還沒灶臺高的時候就開始自己照顧自己,受了很多委屈。如果有人肯專門為她做一頓飯,她一定會非常高興。” 老人家攥著厚厚一疊錢,渾濁的眼睛泛了紅,“唉好,我收了。你們一定要再來啊,帶著……” 老人家的話沒說完,周鳴和阮中意已經消失在了濃稠壓抑的夜色裡。 那之後近十年,再無音訊。 —— 老人家看著照片裡年輕的男女,再度溼了眼眶,“這個男孩子啊,一見人就笑,跟天上那太陽一個樣。女孩子文靜,說話輕聲細語的,隔著再遠的距離叫男孩子一聲,他都能聽見,邊朝她跟前跑,邊喊,「阮阮,下次叫大聲一點,真讓我跑丟了,你上哪兒找個一模一樣的去」。” 周遭靜悄悄的。 狂風撞著門板。 周意一身僵直地站在慕青臨旁邊,臉上白得沒有一點血色。她的身體像浸在寒冬的河水裡,冷得一根根神經縮著疼。 她死死地掐著手,混亂又清晰地回憶著那些久遠到幾乎快被她遺忘的陳年舊事。 周鳴陽光熱烈,天大的事落他肩上,他都能笑著扛住。 他們說她的性格隨了周鳴,每天風風火火的,好像怎麼都笑不完。 阮中意溫婉善良,捨不得買上百塊的裙子,卻捨得在凌晨一點,花半個月工資買下七旬老人整車的西瓜,被父女倆一個摸頭,一個拍肚子教育不能亂花錢。 然後軟聲軟氣地問他們能不能和她一起把西瓜分給附近的環衛。為這,她又搭進去剩下半個月的工資,給他們每個人買了一瓶冰水。 他們說她也像阮中意,被瘦了吧唧的流浪狗攔個路就乖乖把早飯交出去了,一交就是六七年。 她腦子裡一筆一筆勾勒著周鳴和阮中意的模樣,忽地記起剛上幼兒園,還只有小小一點的她。 因為幫朋友擋倒下來的架子被砸傷腳,哭了大半天后,迷迷糊糊趴在阮中意懷裡,聽見她說:“小九,爸爸媽媽的工資太少了,拿不出什麼好東西給你,也就一個積極的性格和一顆柔軟的心。你要乖乖地長大,靠自己去爭取更多的東西。媽媽相信你可以做到。” 她後來靠自己考了很多個第一名,靠自己被很多人喜歡。 她一直以為是自己足夠努力。 現在才發現是周鳴和阮中意把自己身上最寶貴的那樣東西全留給了她,她有先天的優勢。 可她不止沒認真說過一聲「謝謝」,還把他們扔在冷冰冰的墓地那麼多年不聞不問。 周意的手在抖索,心跳悄無聲息,她張了張口,想問老人家點什麼,卻發現自己一個音都發不出來。 老人家還在感慨,“我總想著再見他們一面,當著面告訴他們,我孫子那手術做得很成功。可是我這一等馬上就十年了,他們還是沒來取那攤東西,沒帶女兒過來,也沒人來接那個葬在迎風坡上,連名字都沒有的女人。” 作者有話說: 感謝,鞠躬 感謝在-:-:0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素1個;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籅書、今天學習了嗎、年少把酒問詩書、宋遠璟、荷花崽、alone_c、atton1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