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梔子 作品

第100章 番外三

    春霧濃濃,晨光青灰。

    少年淡青的袍角被葳蕤草木間的露水沾溼,他腰間蹀躞帶上的金扣泛冷,懷中抱的山花半遮了腰側的銀蛇劍柄。

    他步履輕快地順著石徑走出山林,才接近籬笆,瞥了一眼草棚里正眼巴巴望他的馬兒,他只好走了過去,騰出一隻手來添了草料在木槽中。

    馬兒搖晃著尾巴,歡快地長鳴一聲,埋頭吃草料。

    進了院,少年快步上階,推開竹樓最左側的那道門。

    “吱呀”的聲音驚醒了房內貪睡的人,她迷迷糊糊地睜起眼睛,只見一隻白皙的手拂開簾子,少年髮髻烏黑,銀簪清亮,抱了滿懷山花,行走間衣袂帶風。

    他臨近榻前,山花的清香與他身上溼潤的,冷沁的竹葉香味拂來,好聞極了,商絨睡眼惺忪,喚:“折竹。”

    “嗯。”

    他應一聲,涼涼的,軟軟的唇瓣貼了一下她的臉頰,隨即站直身體,去將新花裝瓶,擺在她的案頭。

    “沒有顏料了?”

    他只掃了一眼案上的瓷盒。

    夫妻一年,她再也不會瞧一眼道經,卻從未間斷過作畫,她總是將自己的書案收拾得很整齊,畫卷堆在一處,每一卷中都露出半片竹葉,她便是憑藉竹葉上所書的字痕來分辨它們的。

    “嗯,要買。”

    商絨的眼皮又垂下去,聲音軟軟的。

    “好。”

    折竹回來,坐到她榻前,伸出雙臂來抱她,商絨不肯,身上卻沒多少力氣,還是被他抱著坐起身來。

    她困得厲害,揉了揉眼睛,有點惱:“我不要起來。”

    “周叔送了早飯來。”

    折竹的指腹輕輕碰了一下她揉紅的眼皮:“吃完再睡,好不好?”

    周叔便是他不在時,替他看護房子的人。

    “不好。”

    他的手指冰冰涼涼的,商絨按下他的手,看著近在咫尺的這張俊俏的面龐,她抿起唇,額頭抵到他的胸膛,悶悶地說:“都怪你。”

    折竹低眼,視線落在她未被長髮遮掩乾淨的,衣領裡露出來的那截白皙的後頸,幾道紅紅的痕跡很顯眼。

    像被揉開了,減淡了些許顏色的胭脂。

    “可你昨晚不是這麼說……”

    他話還沒說完,趴在他懷裡的姑娘一下挺直脊背,抬頭撞到他的下頜,柔軟的手掌匆忙捂住他的嘴巴,她臉頰泛粉,一雙眼睛瞪著他。

    可她發現,他白皙的下頜有點紅紅的,手指蜷縮一下,鬆開他,又摸了摸他的下頜,才下意識地想問疼不疼,可抬頭撞見少年亮晶晶的眸子。

    他還是一點兒也不知道疼。

    忽的,商絨聽到外頭好像有“咕咕”的聲音,她連忙推了推少年的手臂:“折竹,是鴿子回來了!”

    “它回來,你便一點兒也不困了。”折竹似笑非笑,手指戳了一下她的臉頰。

    商絨看他起身掀簾出去,沒一會兒便又從外頭回來,她坐在榻上看見他一邊走進來,一邊垂著眼睫在看指間的字條,便問:“是拂柳姐姐嗎?他們到神溪山了?”

    “嗯。”

    折竹咬了一顆糖丸,將字條遞給她。

    第四一夕之間成為櫛風樓的叛徒,走投無路之下,便藉著商絨寄信的鴿子求助折竹,為了救白隱,她心甘奉上之前從折竹手中分走的造相堂財寶,連自己多年的積蓄也許諾給他。

    折竹沒打算回神溪山,也懶得要她那些錢,只給姜纓與第十五去了信,讓他們去永興接應第四與白隱,又找了人帶著自己的那枚月桂玉佩給他們。

    “只要他們不出神溪山,櫛風樓絕找不到他們。”

    折竹的手背抵在茶壺上探了探溫度,隨即倒了一碗茶遞給她:“即便櫛風樓發現他們在神溪山,樓主也不可能輕易闖山懲治叛徒。”

    神溪山的主人是聖手張元喜,他是妙善的義兄,早年救治過許多江湖中人,其中不乏江湖大派的掌權者,那些人感念他的救命之恩,如今神溪山不見外客,若有人執意闖山,他們必是不會答應的。

    “希望白隱觀主的丹毒能解。”

    商絨看了字條,第四並沒有在上面提到白隱如今的病情如何,她抿了一口茶,還是睏倦,往被子裡鑽。

    她回頭,看見少年仍坐在床沿,那雙眼睛與她靜默相視。

    在他身後不遠處的案頭,是他清晨一起床便去山中摘回給她的山花,沾著露水,漂亮極了。

    她的視線又挪回少年的臉上:“你要不要,和我再睡一會兒?”

    少年的嘴角翹起來,他不說話,卻抽出腰間的軟劍放到一旁,單手往後解開了蹀躞帶的金扣,脫去外袍,踢掉鞋子,很快躺到她的身邊。

    大約是山中的冷霧晨風所致,他身上涼涼的,商絨將他裹到被子裡來,抱住他的腰,嗅到他身上竹葉積雪的淡香,她抬起頭看見他的眼睛彎彎的,她也跟著笑:“暖不暖?”

    折竹也抱住她,開開心心地“嗯”了一聲。

    外面靜悄悄的,只有鴿子偶爾發出些“咕咕”的聲音,這個春日清晨,商絨在他懷裡,看他濃而長的睫毛半垂下來,她忍不住親了一下他的眼睛。

    有點癢,少年輕聲笑,眼睫眨動幾下,低頭來親她。

    你一下,我一下。

    兩個人又一塊兒笑起來。

    但很快,商絨就後悔了,因為少年的呼吸稍重,他的吻又落來,舌尖舔舐她的唇瓣,探入齒關。

    炙熱的呼吸拂過她的面頰,隨著他的吻很快流連在她頸間,肩頭。

    商絨推拒他,卻見少年抬起頭,他的唇瓣紅潤許多,眉眼乾淨而雋秀,聲線裹了幾分欲:“簌簌,你先親我的。”

    他的目光灼灼,商絨雙頰燒紅,腦子裡混沌一片。

    商絨終究沒抵住他的這分誘引。

    白皙的頸間再添薄紅,衣衫落地,商絨只覺他的鼻尖輕抵著她的鼻尖,嘴唇輕輕擦著她的唇,又聽他說:“簌簌,我想聽那個。”

    什麼?

    商絨神思遲緩。

    折竹等不到她開口,輕咬了一下她的肩。

    商絨嗚咽,窗外急雨忽來,滴答噼啪不斷,她在這般潮溼的脆聲裡浮沉,顫聲喚:“夫君……”

    下一瞬,她的聲音淹沒於他更深重的親吻。

    春雨綿綿,山霧朦朧。

    這一場雨下至午後才將將收勢,姓周的男人跑來時,見食盒還放在院中的石桌上,被雨水澆了個透,他便走上階去敲門:“折竹公子?桌上的早飯,你們沒吃啊?”

    周叔半晌也沒聽到裡頭有什麼動靜,他正納悶,才聽裡面那少年懶懶地“啊”了一聲:“忘了。”

    “那你們餓不餓?我來得遲了些,也沒帶飯食,想請你們去我家中一塊兒吃,你們不知道,我那兒媳婦兒生了!”

    周叔滿臉喜色,笑呵呵地朝裡面喊。

    周叔聽見裡面的人應聲,便歡歡喜喜地跑回去張羅席面。

    折竹雪白的衣袍寬鬆,衣襟微敞著,露出來半邊形狀漂亮的鎖骨,他在箱籠邊站了會兒,認認真真地在裡面挑揀出一套綾羅衫裙。

    “真的要去?”

    折竹幫她穿衣,抬起眼簾看她睏倦的模樣,不由摸了摸她的腦袋:“不如還是睡覺吧。”

    “不,答應萍珠姐姐的畫,我已經畫好了,正好送畫,也看看她的小孩兒。”商絨搖了搖頭。

    萍珠便是周叔的兒媳婦,商絨與折竹從澤陽來到慶都的這段日子,萍珠常來與商絨說話,見商絨會丹青,便請她替自己畫一幅小像。

    商絨拿著畫與折竹手牽手去到周叔家中,村中的鄰居與萍珠的孃家人都來了,在院子裡聚在一塊兒說笑。

    周叔將他們請到房中,萍珠靠坐在榻上,展開商絨帶來的畫卷,她瞧著畫上的女子,不由笑:“姑娘畫得真好,只是奴家可沒有這畫中人好看。”

    “有的。”

    商絨認真地說。

    商絨與萍珠說了幾句話,走出去正見折竹雙手抱臂,立在那兒瞧周叔懷中的小孩兒,她也跟過去瞧。

    剛生下來的小孩兒皺皺巴巴的,商絨與折竹還沒見過,神情都很奇異。

    “才生下來的嬰孩就是如此,過些日子就會變得順眼了。”周叔瞧著這對年紀還很輕的夫妻,笑眯眯地說:“你們日後就知道了。”

    日後。

    商絨的臉頰微紅,側過臉,對上了少年漆黑純澈的眼眸。

    在周家吃過飯,商絨又牽著折竹的手搖來晃去,往回走。

    寂靜林中扇動翅膀的聲音突兀,商絨抬眼,淡薄的霧氣裡,她看準那隻鴿子身上黑色的花紋。

    她的眼睛亮起來:“折竹!又一隻回來了!”

    少年鬆開她的手,借力輕鬆一躍,飛身掠至樹梢之上,施展輕功追上那隻鴿子,捏住它的翅膀隨即輕盈地落回她的身邊。

    取下竹管,他遞給她。

    商絨從中取出來字條,一邊走,一邊看:“是父王,他說他身上的疽症已經好很多了。”

    看到後面的字痕,她抬起頭,望向身邊正在摸鴿子腦袋的少年:“他要去蜀青與晴山先生見面。”

    他說,當年被他親手推遠的摯友,理應由他親自去挽回。

    “你可想去蜀青見他們?”

    折竹戳了戳鴿子腦袋,對上她的目光。

    “想。”

    商絨點頭。

    怎麼會不想呢?當初從星羅觀出逃,她也沒有機會與岑照道別,後來離開玉京,她也只遠遠見過父王一面。

    “嗯。”

    他輕輕頷首,想也不想:“那就去。”

    又要回蜀青了。

    商絨夜裡沐浴過後,便在案前作畫,這一路她贈過不少畫,有些是萍水相逢的過客,有些是如萍珠這般交集頗多的人。

    她在畫上落款的化名也由此傳開了出去。

    頸間落了水珠,商絨嚇了一跳,她仰頭便撞見少年白皙的面龐,他的髮梢烏濃溼潤,水滴下墜。

    商絨匆忙伸手擋住宣紙,不讓他看。

    “我已經看見了。”

    他眨動眼睫。

    商絨抿起唇,擱下筆,紙上赫然是一個黑衣少年,他腰間有一柄銀蛇軟劍,劍柄墜著竹綠的穗子。

    屋中燈燭滅盡,商絨被少年抱在懷中,明日便要啟程回蜀青,但從周家回來後她睡了許久,此時還沒有什麼睡意。

    “簌簌。”

    少年的臉頰貼著她的臉頰,蹭了蹭。

    商絨乖乖地應了一聲,抬起眼睛,卻並不能在這般漆黑的夜色裡看清他。

    “要是以後,我們也有一個小孩兒。”

    他的聲音裹著幾分朦朧睏意:“那他就隨你姓。”

    商絨一怔。

    他的呼吸很近,像微涼的風。

    他還是寧願做有名無姓的自己,始終不肯接受雲川程氏所要還給他的一切。

    “你……都在想些什麼啊。”

    商絨小小聲。

    少年輕笑一聲,清泠悅耳。

    他什麼也不說,但商絨知道他有許多敏感的心事還不曾徹底放下,他好像睡著了似的,呼吸輕輕的,平緩而柔和。

    “夫君。”

    黑暗裡,商絨忽然輕聲喚。

    “嗯?”

    他明明已經睏倦到睜不開眼睛,可聽到她這樣喚,他還是清醒了一點點。

    “你不是雲川程氏的折竹。”商絨環緊他的腰。

    “你是我的折竹。”

    永遠,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