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楚 作品

第30章 N.普魯斯特

    蘇洄是上午十點半醒來的。

    他睜了眼, 覺得環境好陌生,也忘了自己清醒的上一刻在做什麼,大腦一片混沌, 只能盯著空白的天花板, 一動不動。

    是房東太太發現了他的清醒,從一旁的椅子起身, 上前輕聲呼喊他的名字。

    蘇洄沒力氣轉頭, 只看了她一眼。

    “你醒了?孩子你嚇壞我了。”她忙叫來了醫生和護士。

    靠背被調起來,幾個人過來檢查, 蘇洄像只被人擺佈的玩具, 一言不發。

    “主要還是因為進食太少,營養不足, 睡眠也不夠,導致昏迷。”醫生又安排護士給他打營養針, 並不斷囑咐, 讓他按時吃飯。

    蘇洄的耳朵是木僵的,幾乎接收不到多少信息, 只是沉默。

    這些情況精神科的醫護人員見怪不怪, 也只是轉頭囑咐了陪護者幾句, 便離開了。

    房東太太沒見識過蘇洄發病,他每次都躲得很好,這次看到也嚇得不輕, “快,剛好我把飯熱了一遍, 現在正好可以吃。”

    她熱心地支起醫用餐桌, 把保溫袋裡的打包盒一一放上去, 打開來。

    “吃吧孩子。”房東太太說, “這可是那位梁先生送過來的,昨晚也是他跑到公寓去找你,要不然我都不知道,我都是被他的敲門聲吵醒的,凌晨兩點……”

    梁溫。

    蘇洄內心的負擔又一次加重,他感到虧欠。

    房東太太往他手裡塞了雙筷子,“嚐嚐。”

    此時此刻,嗅覺反而成了最不遲鈍的感官。

    比起嚐到味道,蘇洄先嗅到了食物的氣味,不知為何,回憶忽然就湧現,半凝固的思緒完完全全被另一個人所佔據,一個完全不可能的選項。

    催促之下,蘇洄低頭,猶豫很久,夾起一點炒蛋。他很怕普魯斯特效應真的操控了大腦,味覺也好像出現問題。

    可這明明就是寧一宵做的飯,他不覺得會出錯。

    只吃了一口,蘇洄就放下了筷子。

    “怎麼了?”房東太太不解,“不好吃嗎?那不然我回去,給你做千層麵?”

    蘇洄盯著這些菜,片刻後,抬眼看向她,說了第一句話。

    “真的是梁溫送來的嗎?”

    被這麼一問,房東太太也有些不解,想了想,“我過來的時候就在了,當時只有一位護士在,說是梁先生留下的。但是昨晚我是看著他把你帶走的,絕對沒錯。”

    蘇洄眼圈泛紅,又強裝出鎮定和不在意,“沒有別人?”

    房東太太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了,你說的是誰呢?”

    蘇洄不知道應該怎麼解釋,難道要對她說,自己只吃一口就知道是誰做的飯,甚至連吃都不用吃,無論怎麼說也不相信是別人做的,多可笑。

    “梁溫人呢?”蘇洄問。

    “好像有工作,先回去了,說是還要過來的。”

    “不管怎麼說,先吃吧。”她勸慰道,“你最近太累了,又是工作,又是你外婆的病,忙得團團轉,這樣可不行,身體吃不消的。”

    蘇洄並沒有聽進去,而是轉頭去找自己的手機,最終在床頭櫃發現。

    他很艱難地解了鎖,視線是模糊的,恍惚間看到通話記錄裡有幾十條未接,的確有很多都是梁溫,剩餘的則是一個陌生號碼。

    忍著軀體化的頭暈目眩,蘇洄點擊了屏幕,回撥了號碼,將手機放到耳側。

    過了很長時間,電話才接通。蘇洄開了口,“梁溫,你在哪兒……”

    電話那頭遲遲沒回應,蘇洄深吸了一口氣,“你聽得到嗎?”

    “聽得到,但你好像打錯了,我不是梁溫。”

    電話那頭用中文回答,太熟悉,聲音比往日更低沉,又很輕,彷彿只有一點氣聲。

    蘇洄渾身的血液卻好似立刻凝固,愣在原地。

    他將手機拿開,看了一眼,自己果然弄錯,撥給了那個未接的陌生號碼。

    兩個人都僵持在一通電話裡,誰也不開口。

    蘇洄其實有很多話想說,例如你為什麼會打這麼多通電話?是不是找過我?是不是你做了飯?為什麼要做這些。

    為什麼在馬上就要訂婚的時候,為我做這些事。

    可抑鬱的生理僵化令他無從開口,死死地關上了他的溝通閥門,甚至讓他不受控制變得冷漠。

    最終還是寧一宵自己打破僵局,“因為一些工作上的事,我昨天聯繫了你,但是沒聯繫到,電話打不通,還以為出了什麼事。你打過來我就放心了,保重身體。”

    他說著無關緊要的話,默契地避開了蘇洄心中的發問。

    所以他也什麼都沒問。

    電話掛斷很久以後,蘇洄才放下手機,然後開始一口一口吃掉所有的飯菜,吃得很難,也很慢。他的眼睛始終是紅的,但一滴眼淚都沒有掉。

    他根本就不需要再找梁溫尋求真相了。

    每吃掉一口,過去的回憶就會毫無顧忌地侵襲。

    他想起自己每次生病,寧一宵都會蒸一碗雞蛋羹,不放他討厭的蔥花;想到他後來搬出來和他同居,兩個人吃的每一頓飯;也會想起自己後來被切斷經濟來源,不得不在外面教小孩子畫畫時,因為吃不慣外面的飯,寧一宵會每天五點起來給他準備要帶走的午餐。

    特意不做雞蛋羹,是怕被他發現嗎?

    太笨了。

    這個世界上,本來就只有一個人記得他挑食的習慣,包容他的缺點。

    怎麼可能發現不了。

    沒有比回憶更讓他痛苦的東西。

    蘇洄就像跌倒後怎麼都爬不起來的孩子,反覆嘗試,被挫敗包圍。躺在被子裡的他,希望自己可以被沙礫或者泥土埋起來,完全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他決心要躲在殼裡,誰也不見。

    梁溫每天都來,一待就是幾個小時,可蘇洄幾乎不說話,不回應,冷漠而單薄,像鋒利的紙片。

    單人病房安靜無比,善良的房東太太偶而會來陪伴,他們好像商量好那樣錯開,總不至於讓這裡太冷清。

    她不會說太多話,但會打開電視,讓環境不那麼死氣沉沉。

    分不清是第幾天,星期幾,也不知道是上午還是下午,蘇洄“被迫”靠坐在床上,和房東太太一起看新聞,但他的視線始終在被鐵絲網蓋住的窗戶上。

    “哎,這不就是梁先生嗎?”她很是興奮,拍了拍蘇洄的膝蓋,“eddy,那天晚上他把你抱起來帶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