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他真的很想知道,是什麼樣的經歷,什麼樣的心性,才能凝造出一個這樣的姑娘:冷靜的,強大的,似乎任何困境險阻都不過一劍斬盡,可偏偏又可以這樣剋制、這樣謙遜、這樣溫和。

    溫緒微微恍神,回神間,手中的劍刃已經被輕巧收了回去。

    溫緒看向她,林然收劍入鞘,平靜把劍鞘掛回腰側。

    溫緒為她的乾脆一怔:“你就…”

    他微頓,失笑:“林姑娘就這麼信了,都不再求證一下的嗎?”

    林然深深看著他,搖了搖頭,心想還需要求證嗎,你們這些蛇精病她還不瞭解,一個個說報社就報社,不帶半點含糊的。

    這個“溫緒”也不知是什麼門路,明明不是穿越重生來的天選者,卻知道魅花之海的位置,竟然還看出侯曼娥是來自異界——侯曼娥多賊的姑娘,都險些被他算計坑裡去。

    這樣深沉隨性的人,又對雲天秘境瞭如指掌,而今對雲天至寶有所圖,誰知道他是不是早早在哪兒設下了後手,只等著情況有變,猝不及防|爆出來給所有人炸上天。

    林然傻了才會用楚如瑤晏凌他們做賭注,只為和溫緒賭一時之氣——算了吧,趁早洗洗睡了吧。

    她只有一次機會,她與他動手自己也會被秘境排斥,所以在被踢出去之前,她必須確保所有境況之外的威脅都已被拔除,確保楚如瑤晏凌她們可以順利走完劇情,但現在顯然還不行。

    溫緒不是不走嘛,林然又一想,也想開了,那就別走了,就跟著一起去,他總不可能把自己也坑死,她只等著他自己把坑都填平了,再一舉收拾他。

    “我只問最後一個問題。”

    林然:“你殺了真正的溫緒?”

    溫緒答非所問:“姑娘,我只是一個清清白白的生意人,做生意,不殺人。”

    他不殺人,他只會實現人的慾望,然後袖手含笑看著他們欣喜若狂、看著他們志得意滿,也看著他們…自取滅亡。

    林然深深看了他一會兒,點點頭,轉身就要走,身後溫緒忽的笑:“林姑娘,你太心善了。”

    “心善是一件好事,但更是弱點,就像現在,你明明佔盡上風,但是為了顧全旁人,你不得不受制於我。”

    “林姑娘,顧忌這麼多,受限於你本不需要遵守的條條框框,你不會憋悶嗎?”

    溫緒緩步走到她旁邊,垂眼看她秀氣的小小耳垂,眸色微微流轉,輕聲道:“…連緒都替姑娘委屈呢。”

    林然頓住腳,扭頭定定看他,心平氣和:“小明能長命百歲,你知道為什麼?”

    溫緒:“…什麼?”

    “因為他廢話少,事兒也少。”

    林然自顧自:“你明白了吧。”

    溫緒:“…”

    林然轉身就走,溫緒看著她纖瘦漂亮的背影,不由莞爾。

    “比起受別人的託救別人的命,你最該管的該是你自己。”

    溫緒唇角的笑意微滯。

    朦朧的月色下,他看著她微微回頭,露出半截白皙瑩潤的側臉,神色舒淡又幹淨:“你病得很重了。”

    溫緒喉頭一癢,又低頭咳,咳出一口血來,他輕輕拭過唇角血漬,笑得如常:“還好,勞姑娘關心了。”

    什麼樣的“還好”,會是一口口咳血,明明已是快結丹的炎寒不侵的修士,卻要時刻披著那麼厚重的狐裘,臉比玉色更蒼白。

    可即使是這樣,他仍然進了秘境,肆無忌憚揮霍自己的力量、糟蹋自己的身體,滿手的血,手掌血肉與白骨森森坦露,還能溫柔和煦地笑。

    他玩弄別人的命,也同樣不在意自己的命。

    或者說,也許正是因為連自己的命都無所謂,才能那樣隨心所欲又漫不經心地把玩別人的命運。

    “人為了自己是天經地義,無論是想活著,還是尋樂子…但是如果這些都需要通過踐踏別人實現,那麼哪怕一時得到了,也終究會有報應的。”

    溫緒看著那雙明透的眸子,她的聲音在夜風中飄散,辨不出情緒,只是太輕而淺:“你說你信因果、信公平,那麼你就該知道,從一開始,這條路你就不該走,這雲天秘境、你便不該來。”

    溫緒沒有說話,只靜靜看著她轉過頭去,沒有再看他一眼,徒手揮開小結界,徑自離開。

    林然大步往外走著,天一冷不丁道:“他從一開始與你說話,就在不動聲色地試探你、蠱惑你,試圖讓你懷疑自己的原則,動搖你的道心,從而掌握你。”

    林然“嗯”了一聲:“我知道。”

    天一:“那你為什麼還說最後那些話。”

    為什麼呢。

    林然想,因為挺可憐的

    ——無論是天生胎毒、不知道為活下去做了什麼交易以至於生死不知的真正溫家大公子;還是如今這個看似神秘強大、隨心所欲,卻只能以玩弄人心聊以為樂的“溫緒”,都挺可憐的。

    “就當是我聖母吧。”

    明亮的篝火近在眼前,隱約能看見侯曼娥的身影,林然一步步踏過茂密的夜林,突然道:“其實即使我知道不可能,卻還是總忍不住試圖去尋一個可能,讓在那個可能的故事裡,所有人都能做一個好人、都能有個皆大歡喜的好結局。”

    那是她藏在心底最深處、明知永遠不可能實現,還是忍不住一次次為之努力嘗試的,最遠大的夢想。

    天一沉默了很久,只道:“開心點。”

    林然笑:“好。”

    她走遠了。

    溫緒看著她的背影消失,螢蟲最後一點光暈在她袖口湮沒,他徹底聽不到她的聲音。

    他臉上的表情也隨之漸漸消失。

    他默然了很久。

    半響,他抵住樹幹重重地咳。

    溫緒仰起頭,望著天上靜靜高懸的明月,月輝清透,微涼,卻柔如水。

    他看著那月色,半響,緩緩伸出手,蒼白瘦長的手掌半遮住月光,他半張臉隱於幽晦陰影中。

    朱城九門門九開,願逐明月入君懷。

    這一夜,他見到了最美的明月。

    手掌一點點收攏,彷彿將漫天月輝都握在掌心。

    他忽的慢慢笑了起來,一聲一聲,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猖狂,濃霧在瞳中翻滾,幽詭如魅如魔。

    他笑著撫住心口,透過無力孱弱的心跳,近乎嘆息地感受著那裡,第一次洶湧起如此滔天而不可抗拒的慾念。

    他想握住那捧明月,

    他想把她變成,只屬於他的,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