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尹小姐是在蜜水中被嬌養出的花,她對元景爍的愛,是對這耀眼少年的情動,是對另一種自由瀟灑生活的嚮往,這很美好,但是元景爍他們都知道,她太天真了——這條路,沒那麼多風花雪月、神仙逍遙,反倒遠比她想象得殘酷冰冷得多,她適應不了,她會枯萎,會凋零。

    所以早點讓她清醒,一時的傷心,也許是最好的。

    林然黑著臉推開元景爍走向尹小姐,元景爍無所謂地退開兩步,懶洋洋用髮帶束起頭髮。

    林然摸了摸尹小姐脖頸,發現她體內寒氣已經被祛乾淨了,看來暈倒純粹是傷心過度。

    她特別自然把人打橫抱起來,小侍女還掛著眼淚,傷心又悲憤的表情凝固住、呆呆仰頭看著她。

    女俠姑娘不是元少俠的情人嗎?不是情敵嗎?不是三角戀嗎?為啥先來抱小姐不是元少俠反而是她?

    林然沒注意小侍女崩潰的三觀,正想往外走,想了想,卻走向元景爍,把尹小姐遞給他,嘆一口氣:“最後一次了,你抱她出去吧,和她好好說明白。”

    初戀還是很重要的,尹小姐沒有做錯,她只是喜歡了一個不合適的人,林然見過一些姑娘被感情困住,以後久久走不出來,傷人傷己,她不希望尹小姐也成為其中之一。

    元景爍把刀從地上拔|出來,意味不明:“你倒是憐香惜玉。”

    林然搖搖頭:“每個人心中重要的東西都是不一樣的,你的世界太遼闊,有其他許多更重要的東西,所以風花雪月不過是點綴;但對於現在的她一個小姑娘,愛情遠比你想象得更重。”

    她頓了頓,道:“你也許不能理解,但我們至少可以尊重,你的一個舉手之勞,會有非凡的意義。”

    於他一句隨口的開解,卻也許可以平慰一個姑娘後半生的委屈不甘,甚至改變她的命運,何樂而不為。

    元景爍微微一震。

    有人與他說,世人庸碌如螻蟻,他卻生而為王,當望向天梯俯瞰蒼生,為大業生殺予奪,無需在意螻蟻的悲喜。

    可她站在這裡,說我們可以不理解,但是我們可以去尊重,用舉手之勞,換一個人半生的釋然和樂。

    元景爍看著她明亮的眼睛,抿了抿唇,刀斜插歸鞘,他伸手抱過尹小姐,大步往外走,

    林然看著他的背影,莞爾一笑,去拉已經看呆了的小侍女:“走了,送你們回家了。”

    蝠妖死去,石洞漸漸坍塌,元景爍大步邁出甬道,漫天凜冽風雪撲面。

    尹小姐慢慢睜開眼,臉頰貼著的男兒胸膛炙熱,她一下子紅了臉,隨即想起之前的一切,臉色慘白。

    “元少俠。”

    尹小姐泣聲說:“你、你與那位姑娘…”

    “都結束了。”

    元景爍沒有解釋,只道:“我們會送你回家,然後橫穿昆雲連山。”

    尹小姐眼淚瞬間淌下。

    她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他連拒絕都這樣溫柔,不說破,照顧著她的自尊,可尹小姐第一次不想領情。

    她只知道,他這一去,他們此生將再不復相見,她再也見不到他、她的一生再也不會有他。

    尹小姐痛苦得幾欲窒息,一股急切想抓住什麼的衝動壓過她所有的理智,竟想都不想哭著喊:“我跟你們一起走,元少俠,我想跟你在一起,哪怕是…哪怕是與那位姑娘一起我也願意。”

    元景爍步子一頓,半響,尹小姐聽見他一聲沉沉的嘆息。

    那一聲嘆,讓她心都涼了。

    “我還記得,那一日雪虎侵城,城牆上血氣沖天屍骨遍地,那麼柔弱的尹小姐,卻緊緊護著幼弟,哪怕血盆虎口撕咬而來,哪怕嚇得瑟瑟發抖,也擋在他面前不曾退步分毫。”

    元景爍一字一句:“那個外柔內剛的尹姑娘、那個珍愛家人的尹姑娘、那個瀕死不願折腰的尹姑娘,那個讓元某敬重的尹姑娘,不該說出這樣的話。”

    尹小姐只覺心如重擊,所有義正辭嚴的指責唾罵,都及不上他這一句失望。

    她什麼也說不出,只能捂著嘴哭,恨自己自甘低賤,恨自己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也絕望於…即使已經這樣也終是抓不住的愛情。

    “元少俠!”

    “是小姐!找到小姐了!”

    霜城知府派來的衛隊狂喜迎上來。

    元景爍放下尹小姐,後面跟著的侍女怯怯望向林然,林然對她笑著擺擺手,她一下子笑開了,跑過去扶住尹小姐,又哭又笑:“小姐!我們可以回家了!我們終於可以回家了!”

    尹小姐看著小侍女臉上的傷痕、看著那一張張欣喜的臉,突然鼻子發酸,當看到踉蹌著跑來的老總管時,更是哭著喊:“張叔!”

    “回來好,回來就好。”

    老總管潸然淚下,手都在發顫,卻笑著摸摸她的頭:“小姐平安回來就太好了,老爺和小少爺就在山下等著您,小少爺睡夢都哭著喊要姐姐,還有夫人、夫人聽說您被抓走當晚就昏過去,已經纏綿病榻好幾日,現在您回來可好了,夫人也能好起來!總算能團聚了。”

    聽見父親和弟弟在等自己,母親為自己病倒,尹小姐心尖像是被什麼死死擰住,那種魔怔般的對愛情的悲痛和執念忽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洶湧情緒讓她瞬間崩潰。

    她哭倒在老總管懷裡:“是我不孝!是我不孝啊——”

    父母弟弟都在擔心她,一起長大的侍女險些陪她死去,她怎麼能自私地拋棄家人只想與人私奔?她怎麼能滿腦子只有一個男人?她怎麼能枉顧家人十幾年的疼愛教養,與人為妾、甚至連妾都不配,無媒苟合,讓整個家族為她背上汙名?!

    她還有臉嗎?她還有良心嗎?她是什麼樣的畜生怎麼能做出這種寡廉鮮恥的事?!

    老總管心痛地扶起她:“這哪裡怨小姐,都是妖孽作亂,幸好有元少俠,元少俠請受老朽一拜!”

    說著他重重向元景爍一拜,然後感激道:“請元少俠快與老朽下山,少俠是我們尹氏一族的恩人,大人已經備下盛宴為少俠接風洗塵。”

    元景爍一直沒有說話,此時卻道:“尹小姐已經平安救出,我應知府大人的事了,這就啟程橫穿昆雲連山。”

    老總管面露驚愕,元景爍不等他說話就拿出一個布袋,遞給老總管:“這裡面有其他被抓走姑娘的骨灰,還有一朵百年雪蓮花,是我受攝政王之託取的藥引,如今都已了結,請尹家替我各自物歸原主。”

    老總管看著布袋中的東西,就知他去意已決,雖然遺憾、也不好多留,鄭重拱手:“請元少俠放心,我尹家必不負所托,少俠心意已決,我等不能多留,只少俠的恩義我尹家銘記於心。”

    他取出一塊尹家的令牌,恭敬遞給元景爍:“此為信物,請少俠務必收下,少俠永遠是我們的貴客,無論多少年,但凡少俠有所託、我尹家義不容辭……此後山高水長,願少俠一路平安。”

    元景爍微露動容,收下了那塊令牌,點點頭,拱手回了一禮,道一聲“多謝、珍重。”毫不猶豫轉身離開。

    尹小姐痴痴望著他的背影。

    她知道,她不會再追上,他也再不會回來。

    她知道,這次便真是永別了,這個少年,真的要永遠消失在她的生命裡了。

    她想堅強,她想忍住,可是眼淚卻湧出來。

    “元少俠!”

    她不顧所有人震驚的表情,平生最後一次放縱自己,哭著喊:“你幾次救我,你為救我險些失了性命,你真的沒有一點喜歡過我嗎?!”

    元景爍步子沒停,只有斷然的聲音傳來:“是尹小姐,我會救;是尹公子尹大人,我也會救,無關男女私情,只是元某遇見了,想做,便去做。”

    所有人都說他風流,說他桃花命旺,曾有友人酒後戲謔,扶著他肩膀大笑他這輩子都與美人糾纏不清。

    可他救的從不是美人,他救的是人,只不過每每命運機緣巧合,都成了他的風流韻事,成了許多人嘴裡,蓋過他的刀、他的功績、他闖下赫赫威名的風流韻事。

    他偶爾會覺得好笑。

    他其實只是殺人,救人,如此而已。

    尹小姐終於明白了。

    直到這一刻,她好像才終於有一點懂他。

    她想笑,眼淚卻順著臉頰滾落。

    她想說很多很多,最後卻只化成:“元少俠,我祝你平安,祝你達成所願,祝你永遠逍遙自在。”

    尹小姐追著踉蹌兩步,哭著喊:“——我也祝願你有一天,可以救你真正喜歡的人,可以保護你愛的人,可以做世上最幸福的神仙眷侶。”

    元景爍一頓。

    他有些想笑,他並不能理解她眼中似乎無比珍貴無可或缺的愛情,他從不覺得愛情有多重要,不覺得會有那麼一天,也不覺得自己會喜歡誰。

    但是他看到,風雪飄搖處,那道靜靜望著這邊的清瘦身影,隱約可見她眉眼彎彎的淺笑。

    他想起她那句“不理解,也可以尊重”。

    他所不以為然的,也許正是別人眼中最美好最珍貴的祝福。

    他閉了閉眼,側過身,擺了擺手,道一聲:“好。”

    尹小姐哭倒在侍女懷裡,卻終於破涕為笑。

    元景爍沒有回頭,他大步往前走,一步一步,走到那人面前。

    她站在小高坡上,玄色的大裘被雪花披了一層絨白,小小的臉被寒風吹得微紅,眼神卻清亮。

    他一手側後扶刀柄,高挺的身體往後懶散舒展,看著她,忽的笑:“走?”

    林然打了個噴嚏,揉揉鼻子,點頭笑:“走。”

    勁風凜凜刮過漫天白雪,風雪紛揚,尹小姐一眾人再看不清他們的身影。

    跨昆雲連山,此去人間不復。

    他們終於要踏上,那通往四海九州三千宗府世族的浩瀚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