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夕陽西下,在樹林灑下光斑,馬車停到一邊,疾風馬被放開韁繩低頭吃草,一簇火堆升得正旺,火架上鹿腿滋滋冒著油脂,林然時不時轉一下木棍,讓油脂滴下來。

    元景爍斜靠著樹幹,刀放在手邊,把手裡的羊皮地圖合起,順手扔到對面一邊烤鹿腿一邊撓頭的林然懷裡:“明天我們繼續往這邊走…所以你一直扭哧扭哧幹什麼呢?”

    林然順手接住地圖,另隻手還在瘋狂撓頭:“不知道為什麼,頭髮特別癢。”

    元景爍扯了扯嘴角:“長蝨子了?”

    “…真是夠了。”林然黑線:“修士長蝨子?你真是為了黑我無所不用其極。”

    元景爍不置可否,懶散往後一靠,表情欠揍得要命。

    林然突然感覺一道視線,她看去,抱著膝蓋縮在那邊的小月慌忙移開眼,毛絨絨的兔耳朵羞澀地動了動。

    林然失笑。

    這孩子受限於半妖的身份總被欺負,不太敢看人,說話細聲細氣,總是很羞怯,

    不過大概是因為元景爍救了她,她很依賴元景爍,但元景爍態度冷漠,她不敢接近,就一邊渴望一邊縮得遠遠的。

    她是真的喜歡元景爍。

    林然有些憐愛,她總是不免對這樣柔軟純淨的情緒心軟。

    同伴也有界限,她從不會探究元景爍的感情和私事,但林然願意給她一點小小的機會。

    “小月你來,幫我烤一會兒鹿肉吧。”

    林然對她招招手:“我去洗個頭。”

    小月眼睛亮晶晶的,小跑過來坐在她旁邊,小心地接過她手裡的鹿腿:“好的然姐姐,我會好好烤的。”

    然姐姐?

    元景爍挑眉,這才多少日子,就叫得這樣親熱。

    林然看著小月圓溜溜的眼睛,忍不住摸了下她的頭。

    阿辛也愛叫她姐姐,偶爾心情好了,也願意裝個可愛、眨巴著漂亮眼睛對她嬌裡嬌氣撒嬌。

    當然,奚辛是永遠不可能像小月這樣怯怯弱弱說話的,什麼嬌憨什麼可愛都是裝的,本質就是個霸道又任性的小病嬌,萌噠噠笑眯眯對你說話,你就得配合著順毛擼、給擼得喵喵叫才行,反之如果真當他好性兒,敢敷衍他、敢不好好哄他,他準保當場表演宇宙爆|炸給你看

    ——雖然她沒有被爆過,但江無涯已經無數次用血淚的經驗證明了這一點。

    林然至今都記得江無涯被強逼吃清水煮韭菜的模樣,不加一滴油不加一粒鹽,不就米飯,連配鹹菜都不行,就那麼連吃小半年。

    那時候,林然捧著蓋滿紅燒肉還加個滷肉蛋的碗,坐在桌邊,一邊慢吞吞地嚼一邊看著江無涯麻木地在韭菜盤子裡夾筷子…夾了半天,一條也沒夾上來

    ——也不知道是糊弄阿辛還是糊弄鬼呢。

    不過那也是林然第一次知道,“形如枯槁”不僅是誇張,那確實可以是一個形容詞。

    江無涯:“徒兒,別看了,行嗎。”

    “師父,您太可憐了。”

    林然抹一把眼睛,嚥下嘴裡的紅燒肉,並順帶扒了口米飯,口齒不清:“我看著難受,心疼。”

    江無涯:“…我看你吃得挺香。”

    “師父您不懂。”林然搖頭:“吃歸吃,但心還是疼的,這一碼歸一碼。”

    江無涯:“…”可真是他的好徒弟。

    “還有師父…”

    林然頓了頓,天真無邪:“阿辛不會看您在這兒挑挑揀揀就放過您的,他只會看見滿當當的盤子更生氣的。”

    江無涯:“…”

    那一天,林然見證了一個男人不可承受的痛苦和虛弱,一場病嬌逆子暴打無辜老父親的人間慘劇。

    “…然姐姐?”

    林然才發現自己發呆了,她恍惚著回神,小月正瞪圓了眼睛震驚望著她。

    面前沒有飯桌,沒有紅燒肉,沒有舉著鍋鏟陰嗖嗖冷笑的奚辛和絕望解釋自己其實超愛吃韭菜的江無涯。

    林然心裡忽然空落落的。

    …她有點想阿辛了,也想師父了。

    她想沉默卻溫柔的大師兄,想單純古板卻正直、關愛弟妹的楚師姐,想永遠趾高氣昂的傻娥子,想後山的桃花,想無情峰的竹林和茅屋飄出的飯菜香味,想劍閣明面端著嚴肅面孔背地裡咆哮滿山攆崽子的掌門長老們,想又二又愣吵吵鬧鬧每天雞飛狗跳的熊孩子們。

    她想家了。

    小月沒想到林然會摸她的頭,全身都是一僵,對上她溫柔含笑的目光,抿了抿唇,似是羞澀地連忙低下頭。

    林然笑了笑,站起來,往那邊林子後的小溪走去。

    火堆邊只剩下小月和元景爍,小月心跳加快,烤肉烤得有些走神,忍不住抬起頭,悄悄望他。

    他靠著樹幹,一條長腿屈起,眼簾半斂小憩。長長劍眉入鬢,鼻樑挺拔,凸出的喉結隨著呼吸輕微起伏,於是繃出的頸線愈發修長性感。

    這張臉,這副身板,這樣的氣勢,這一身滔滔的陽剛烈氣……

    小月咬著唇,臉頰一點點泛出紅暈。

    她忍不住:“大哥哥…”

    “元景爍。”

    元景爍仍然半闔著眼,只淡淡說了一聲。

    小月大著膽子:“元大哥。”

    元景爍睜開眼,似笑非笑看著她,小月垂下頭,露出柔弱曼妙的脖頸,像獵物甘願獻上的要害,對男人而言,是一種濃重邀請意味的乞憐動作。

    “這個我不太會烤…”

    小月小聲說:“元大哥,可、可以來幫我一下嘛。”

    “不會烤就學,學不會就扔那兒。”

    元景爍站起來,把刀鞘懸回腰側,在小月驚訝的目光中轉身走向叢林,只留下散漫一句:“有危險喊人。”

    小月看著他挺拔的背影,咬了咬唇。

    為什麼?他是純陽之體,又是那樣一張風流面相,按理應該來者不拒,為什麼她這樣主動勾|引,他還無動於衷?

    難道是因為…那個女人?

    小月眼睫顫了顫,也站起來,循著他們去的方向小心跟上去。

    林然頭癢得不行,到了溪邊,直接撐著岸邊把腦袋灌水裡。

    “…”天一槽多無口:“還能更糙點嗎?我就問你還能更糙點嗎?”

    林然裝沒聽見,清涼的水沖刷過頭皮,瞬間那種麻癢就消失了大半,她仰頭起來呼一大口氣,再睜開眼,就發現水黑了。

    林然:“…??!”

    林然扭頭去摸頭髮,摸到一手的黑湯。

    …她再也不相信三無染髮劑了嗚。

    林然在天一嫌棄的吐槽聲中再次把腦袋紮下去,頭髮大塊大塊的藥跡褪色,但貼著頭皮的地方卻有斑斑點點怎麼也洗不去,林然只好坐下來,扒著腦袋,照著河面一點點摳。

    別人是對鏡美美梳妝,她是對湖摳頭皮

    …關鍵是這染料還這麼不好摳啊摔!

    越摳,林然的表情越頹,整個人散發出逐漸自閉的氣息。

    突然,她感覺到什麼,猛地扭頭,就看見元景爍。

    他抱著臂,斜靠著樹幹,細長枝杈斜逸旁出,正遮住他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狹長散漫的桃花眼,半垂眼臉凝著她,罕見的安靜,也不知已看了多久。

    林然一愣,第一個反應就是出事了,站起來:“長風城的人追來了?”

    她一聲,元景爍像是被從夢中喚醒,怔了怔,看著她緊張起來的樣子,眼睛一眯,懶洋洋:“沒有,我就是來看笑話。”

    林然要去握風竹的手僵在那裡:“…”

    #論被傲天花式氣死的三百種方法#

    #每天都想把熊孩子按地上打腫麼破?!#

    林然撫著心口,告訴自己一把年紀了不要和小破孩計較,人老了心肌梗塞的概率也大,和年輕人比不了的。

    林然背對著他又坐回去,平心靜氣,繼續搞頭髮。

    “生氣了?”

    元景爍覺得自己就跟欠似的,她和他好好說話,他就想氣她;她懶得搭理他,他反而想招惹她。

    他慢慢走過去,走到她背後,望著她。

    黑色褪去,她那一頭雪白的長髮披散,在昏黃的霞光,似海面被陽光灑上粼粼微光的細波,那樣的白,卻不冷,是柔和的,是溫暖的。

    元景爍輕撩起一縷,纏在指尖,絲絲縷縷,細膩、柔軟,纏在指腹,會陷進去一線細細的凹痕,輕柔得像是能融化進血肉裡。

    元景爍有那麼一瞬的恍惚。

    三千青絲。

    還是…三千情絲。

    他盯著那細細的髮絲,忽然升起個莫名其妙的念頭:如果世上真的有情絲,是否就該是這個模樣。

    “…你到底來幹嘛?”

    林然被他捏頭髮捏得有點心慌,生怕他手一抖就給她揪斷一搓,年輕人根本不知道髮際線的可貴,她提醒他:“你不要給我揪啊,否則我一定打你!”

    元景爍垂眸看她,對上她清凌凌的眸子,比湖水更明透,裡面倒映著漫天雲霞的色彩,也倒映著他的臉、他一雙情緒莫名的眼睛。

    元景爍忽然笑起來,也說不清自己在笑誰。

    “彆氣了。”

    他把那縷柔軟髮絲攏在手心,凝視著她秀氣的側臉,頓一頓,才輕輕的說:“我想讓你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