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檸草 作品

第160章 不可名狀入場券(四)

    零幾年的校園,半舊不新。

    瓷磚是稀罕物,所有教室刷的都是牆膠,每一面牆上都被孩子用鉛筆或是水彩畫出各種凌亂線條,還有一些幹石膏被摳落後呈現的坑窪痕跡。

    學校裡的課桌椅每年採購數量有限,桌子椅子配套使用。但有時架不住桌子先壞,多出來的好凳子只能攢起來,等哪天椅子壞了,拿出來補上。

    這些等待配套的,或是焊一焊還能用,暫且殘缺的桌椅,都被堆在了臨時充當雜物間的教室裡。長年累月下來,桌子堆桌子,椅子搭椅子,硬是堆滿了大半個教室。

    為了防止孩子調皮,成群結伴跑進裡面玩,導致不小心被這些桌椅壓到受傷,學校特意焊了井字樣式的鐵網。就連兩側的門也是一堵一鎖,只有在學生桌椅壞了的時候,老師忙不過來,便給鑰匙讓高年級學生自己去裡面搬。

    雜物間常年不開窗,卻仍有灰塵落在表面。

    空氣不流通下,一呼吸就感覺鑽進鼻子裡的不是氣流,而是厚重灰塵。

    鐵門掛上了鎖頭,本該無人的雜物間裡,在那一小塊落腳角落,靠牆坐著一個小孩。他安安靜靜將臉埋在膝蓋裡,儘量減少呼吸到令人不適的灰塵,一雙沒什麼光澤的眼眸掃過焊著鐵網的窗戶與拽不開的鐵門。

    很安靜。

    不論是雜物間外,還是雜物間裡面。

    直到看得眼睛都酸了,他才收回視線,低著頭把整個臉都埋在膝蓋裡。

    小姑娘用力拍打鐵門哭著喊他的聲音在耳畔迴盪,彷彿還未散去。她第一次碰上這種情況,不知道該怎麼辦,他也想哭,可這樣不能出去。

    門被鎖住了,必須要找到鑰匙才能打開,但誰也不知道鑰匙在誰的手裡。

    他第一時間想到了院長媽媽,便跟小姑娘說讓她去找院長媽媽來,院長媽媽一定有辦法。可她哭得更厲害,連著說了很多個不要,忽然想起可以找老師。

    她說她會去找老師,讓他不要害怕。

    可孩子的腦回路往往耿直簡單,他覺得門不是老師鎖的,老師身上肯定沒有鑰匙。院長媽媽無所不能,只要有她在,什麼都能處理好,把院長媽媽找過來會更好。

    小姑娘卻覺得班主任也是大人,一定能有辦法。最重要的是老師就在學校裡,比找院長媽媽更快。兩個孩子妥協著,各退一步。她先找老師,如果老師也打不開門,再讓老師找院長媽媽。

    她哭得很傷心很傷心,卻一直在重複說不要害怕。還說自己很快就會把班主任找過來,救他出去。

    這個回憶碎片足夠安靜與封閉的環境曾讓季淮安很放鬆,即便她沒有陪在身邊。可這是季淮安覺得她還在的,感覺最濃烈的一段回憶碎片之一。

    這也是幼年的他第一次如此清晰明瞭地意識到,原來有人會為了他這麼傷心,哭到嗓音沙啞在老師安慰她別哭時,還在不斷祈求老師快點救救他。

    好自責……

    好自責好自責……

    為什麼沒有照顧好她?為什麼把人弄丟了?

    他一直在問自己,為什麼。

    ‘啪嗒——’

    像是什麼東西砸落在附近的聲音有些唐突,季淮安長久養成的警惕戒備使他壓下諸般念頭,瞬間抬頭盯著焊了鐵網的窗戶,他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視線與聽覺上,不放過絲毫動靜。

    他的回憶碎片被不知道什麼東西入侵了……

    本該7天的cd,為了查清異常源頭,他用其它手段壓制到了3天。但這個回憶碎片恰巧是與她接觸最少的,等她帶著老師過來把鐵門打開,回憶碎片也就結束了。

    如果異常出在‘她’身上,那麼這一次幾乎註定要無疾而返。

    下一回,要很久。

    即便如此,在等待十來秒沒有聽到第二聲動靜,季淮安還是從地上起來,放輕步伐緩慢地靠近窗戶。小學一年級的他身高正好比一米高的窗沿高半個頭,為了能看見更大範圍,他雙手擱在窗沿上,踮著腳冷靜透過玻璃張望。

    這間雜物間中間是小草坪,對面也是教室。一直到他踮得腳痠,也沒看見可疑的人與第二聲動靜。

    反倒窗沿上一層厚灰被他吸進不少。

    收回手,季淮安背靠著牆壁,視線落在灰撲撲能看見不少凌亂腳印的地面,目無波瀾抿著唇。

    或許是已經習慣這種失望與等待,如果這一次‘異常’沒有出現,那隻能下次再嘗試。季淮安仰頭看著在空氣裡暢遊的灰塵顆粒,他曾問在十幾年前問過恐怖直播間。

    被告知海藍星沒有她的蹤跡,不論是生或是死。

    她是突然無預兆失蹤的。

    或許有一天,也會突然無預兆地回來,可這種信念被時間積壓在了最底下。他情感上的微弱期盼,或是被時間,或是被理智一次又一次碾碎,甚至於衍生出了自我防禦性質的慣性否定。

    比起她回來了最終發現沒回來,季淮安更傾向於是回憶碎片出現了‘異常’或是被‘入侵’了。

    在她真的回來前,他必須要確保自己狀態良好。

    他要迎接她,而不是為她增添麻煩。

    在灰塵垂落下,季淮安眨了下眼。遠離這個鐵門,走到之前位置坐下,耐心等待這個回憶碎片的結束。

    在季淮安大腦放空時,像是鎖芯在轉動的細微動靜透過鐵門傳了進來。他思緒回籠偏頭看向鐵門,他沒有聽到那由遠到近的哭腔與老師安撫聲音……

    就在季淮安推測間,鐵門外,趙如眉手裡拿著鑰匙,已經把掛在鎖鼻上的大鎖打開。拿下這個沉甸甸的大鎖,她揭開鎖釦,重新將大鎖掛在鎖鼻上,把門推開一條縫探著腦袋往裡面看。

    她這一眼恰好與靠牆而坐,臉埋在膝蓋裡只露出乾淨額頭跟眼睛小男孩對上視線,他清澈眸色顯得有些怔然。趙如眉沒說話,確認他在裡面,又連忙收回視線把門稍稍拉上一點,但還是留了一條小縫。

    “我有話要跟你說,你冷靜一下,聽我說完好不好?”小孩稚嫩清脆聲線裡帶了一點不明顯的嘶啞。

    趙如眉想到上次季淮安在她開口詢問後,因過於震驚而直接讓回憶碎片崩潰。她是真的擔心話說到一半,他又因情緒波動太大,導致回憶碎片再度崩潰。

    她有太多想說的了。

    至少至少讓她有機會告訴小安,他找了很久,突然消失自己,已經平安回來了。

    雜物間裡面沒有傳出聲音,趙如眉說完等了大約十來秒,看著陳舊的鐵門才再度開口:“我今天早上七點,通過網表的新聞還有冬科會大群裡的聊天記錄,得知阿薩基的毒丨品加工廠被炸燬了。”

    “有人說西國派出了轟炸機,正在尋找炸燬毒丨品加工廠的目標,截止到目前已經鎖定了大致範圍。我不確定是不是你,如果是你,你接下來要小心。”

    趙如眉語速適中,想到詹旭鴻昨天看見自己那抹震驚眼神,頓了下才接著說:“我是半個月前回來的,不過我沒有在國內久待,看望完院長媽媽,就註冊了特管局會員前往參加冬科會,一直到這段時間才從冬科會回國。”

    “詹科長昨天聯繫了我,說你一直在找我……”

    趙如眉想到了自己的突然失蹤,正好是小安跟她說好,要來她所在城市玩耍的前夕。她記得自己答應了,等他過來就充當導遊帶他去玩。

    她已經記不清當時的自己懷揣著怎樣細膩的心情,但旁敲側擊問了小安的興趣,再加上自己對他的瞭解,做了很多很多的景點遊玩攻略,主要以欣賞與吃喝為主,打算帶他好好放鬆一下。

    那段時間小安似乎很忙,忙到她失眠的凌晨三四點給他發了條消息,他還沒睡,隔了幾秒就給了回覆。

    她無法親身體會小安的感受,可如果是她留在海藍星,而小安突然失蹤了,發出的消息隔了1天2天都沒回復,到了約好的時間打電話過去,不管什麼時候打,不管打了多少通電話,永遠都是無人接聽的忙音。

    他怎麼了?

    不說當時的自己會做出什麼反應,即便是如今的趙如眉,也會想辦法去聯繫他所在學校,聯繫他的導師、同學,甚至親自前往他的城市,去看看他到底怎麼了!

    她去了,會得到怎樣的結果?

    他不在宿舍,也不在學校不在研究所,他的同學導師都說好幾天沒看見他,聯繫不上他。所有人都應該反應過來了,小安或許出事了。

    可在知曉他出了什麼事之前,人總要先找到,找最後見到他的人打聽,甚至是查看監控。如果監控運氣好,正好拍到他在馬路上走著走著突然失蹤,這或許讓人不敢置信,但人至少可以認定有一半概率沒死。

    要是監控只拍到他進入某個建築,之後再也沒出來,而建築裡也見不到屍體。

    這更加詭異。

    好端端的一個大活人,怎麼會突然憑空消失呢?!

    趙如眉不知道小安什麼時候察覺自己失蹤了,可他一定找了,一定是恨不得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但普通人如何對抗這種令人無力的非自然現象?

    小安是第一批退休玩家,這足以說明他成為玩家的時間有多早。

    他是不是在找她的中途察覺了什麼?或是通過其他玩家,意識到恐怖直播間的存在。成為玩家要麼是因為意外而瀕死,要麼自殺,但趙如眉一直堅信小安絕不可能自殺。

    如果他選擇自殺,那一定是他發現了百分百可以成為玩家的方法。

    可如果真有這種辦法,境外勢力不可能不大肆宣揚,而僅僅只是誘導民眾。因為他們知道自殺成為玩家的可能性是不可控的,甚至他們承受不起教丨唆全民自殺的代價。

    小安或許是遭遇了意外而瀕死,成為玩家,他是否覺得自己的失蹤跟直播間有關?在那種情況下,應該會吧,在沒有別的合理解釋,直播間就成了唯一的解釋。

    從一階到退休,從微末到一手建立扶持特管局,從一年到二十年。

    如果小安從直播間那裡得到了回答,想來最好的消息,應該也僅僅是查無此人。

    可詹旭鴻卻說‘季局一直在找你。’

    沒成為玩家前,他在尋找,那是必然的。成為玩家後,他在尋找,因為他覺得她也成為了玩家。退休後他還在尋找,他或許自己也沒報什麼希望,僅僅是在用這種方式拼命對抗時間洪流的沖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