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謙 作品

第 8 節 看不見的煙火

    而這一束煙花,一瞬間劃了過去,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才綻開。

    「煙花誒!」林念驚呼起來。

    我笑話她,「又看不見。」

    「我看見了!那麼大,特別漂亮!」她比劃著,又舉起啤酒,「新年快樂。」

    「啊,新年快樂。」

    「陳凡,謝謝你陪我吃年夜飯。」

    「客氣啥。」

    「這是我吃過的最開心的一頓飯。」

    06

    那天晚上我們聊了很多,不過大多時間都是我說她聽。她聽的時候很認真,眼睛大而明亮,有時候被我逗得抿嘴笑,很可愛。

    一直到凌晨兩點,我終於睏意上湧。

    她說你先睡吧,我收拾一下。

    我說好,於是在地上鋪被子。她說你睡床吧,等會我擦一下地再鋪,太髒了。

    我酒意上湧,也不想和她謙讓,於是沒脫短褲和 t 恤,直接就躺上床。

    我聽見她在洗碗,聲音很輕,不覺睡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天色仍然很暗,而林念,正躺在我身邊。

    她穿著白色的吊帶和內褲,蜷縮著,腦袋貼著我的胸口,雙手疊在一起,嬌小得像一隻貓。

    我不敢動彈,怕驚擾她。

    可是因為前一天喝得多,沒洗漱就上了床,所以我嘴巴很臭,還尿急。

    我於是躡手躡腳地起身,去了廁所。

    我看見自己的拖鞋被整齊地放在床邊,屋子裡所有昨晚聚餐的痕跡都不見了,顯然是林念睡前收拾的。心裡想著,這姑娘大概比我還愛乾淨。

    我上了廁所,重新洗漱,衝了個涼。看看手機,竟然才六點十分。

    於是我換了睡褲,回到床邊,猶豫了一下,便再次鑽進和林念一起的被窩。

    07

    我們一直沒有跨過最後那一條線。

    不過我們似乎默認了,要在一起生活。

    第二天,她要拉著我逛了宜家。

    那是我第一次去宜家,此前我連傢俱城都沒見過,所以剛進去就被震撼了。

    我說幹嘛,裝修啊?

    她說你家的東西全是二手的,不好看。

    我說就是個出租屋,湊合用嘛。

    她說不行,你不知道我多希望自己有個這樣的屋子,能讓自己裝扮裝扮。

    我說那你就一直住這唄。

    她愣了一下,很快笑起來,說別廢話了,跟我走吧。

    宜家有那種三四十平米的樣板間,裡面分了臥室廁所客廳廚房,用來演示全屋都用宜家產品的樣子。

    林念就拉著我逛了一圈,最後躺在主臥的床上。

    她看著天花板,枕著我的胳膊,說陳凡,咱買這樣的房子也不錯?

    我搖頭,說太小了,咱咋也買個三房的。

    她說不用,那樣你壓力太大了。

    我說那這夠住?

    她說當然啊!你看主臥咱倆住,次臥孩子住。

    我說我想要倆孩子。

    她說不要!就生一個!

    我說就要倆,他倆一起玩才有意思呢。我就獨生子,我從小到大無聊死了!

    她看見我裝生氣,一邊憋笑,一邊摸我的頭,說好好,聽你的生倆,疼死也生。

    我懵了,趕緊扇了自己一巴掌,然後握住她的雙手,說我錯了,疼咱不生了,一個都不生了!

    說完我倆開始同時大笑。

    戲癮過完,我們在另一對情侶鄙夷的目光下離開了那張床。

    整個上午,我們就在宜家過家家。

    她坐上一張沙發,說真舒服啊老公。

    我看了眼相當於我一個月工資的價格,說太便宜了,掉價,你什麼時候能不要這麼節儉。

    她說,可是很舒服啊。

    我嘆氣,說以前那些年真是虧待你了,以後,我不會再讓你受一點委屈。

    可是,嘴嗨結束,我們還是很清醒地買了最便宜一檔的東西。

    窗簾,轉椅,桌子,置物架,衣櫃,儲物盒,還有兩幅裝飾畫,每一件都打折,但加起來也要一千多塊。

    到了收銀臺,她搶著付賬。

    我把她往身後一拽,說這絕對不行!

    然後,她一把抓住我的小拇指就往手背翻,我整個人立刻跪下了。她一手鉗制我,一手付賬,同時還居高臨下看著我,露出輕蔑的微笑。

    排隊的人很多。

    但所有人都在袖手旁觀。

    我當時有點想死。

    整個上午飾演霸總所帶來的的快感,此刻全沒了。

    當天下午,林念和我賣掉了出租屋裡的二手傢俱,將白牆面上之前租客留下的痕跡全部清除,將每一處死角清洗乾淨。

    換上新的窗簾,組裝桌子、椅子、置物架和衣櫃,在牆上掛裝飾畫。

    出租屋已經完全是另一番樣子了。

    我看著她全身被汗水溼透,看著她赤腳站在潔淨的瓷磚上,臉上帶著肥皂泡沫跟我笑著說話。

    午後的陽光透過窄窄的天空灑下來,她在那道光裡站起身子,抻懶腰,說這樣,才有家的樣子呀。

    那個瞬間,我突然發覺,和她在一起真的很開心。而且之後的很多年,我都再沒有那樣開心過。

    09

    那之後的幾天,她一直陪在我身邊。

    我沒問過她工作上的事情,她也沒問過我的。

    只是在我和爹媽視頻的時候,她會悄悄躲在角落裡,默不吭聲。

    深城的冬天有點涼,我們白天窩在被子裡看電影,把能找到最好的恐怖電影和愛情電影都看了一遍。

    她總在哭鼻子和捂眼睛之間切換,而我的作用就是在電影高能片段時抱住她。

    到正月初五的時候,我們在家呆得煩了,她說我們出去玩玩吧。

    我說要一起旅遊嘛?

    她說那多貴啊。

    她說,「我帶你去個地方。」

    然後……她帶著我去了遊樂場。

    一個老式的每個項目都很小兒科的遊樂場。

    我說你要想坐過山車咱去歡樂谷啊,那可刺激了。

    她說你不懂,那種就是純嚇人,這種才好玩。

    我說吹牛。

    然後,光碰碰車一個項目,我就玩了四回……

    一人開一輛碰碰車,瘋狂對撞。

    還有摩天輪,龍舟,以及速度極慢,適合 6 歲以上所有人的過山車。

    每一樣都巨他娘解壓。

    那天人很少。

    少到讓我覺得,整個遊樂場就是為我倆開的。

    最後我們玩累了,在一個不大的人工湖上划船。

    突然下起了很大的雨。

    雨滴打在湖上,能掀起一股霧氣,雨勢滂沱,以致於我看見林念嘴巴張開,說了句話,卻聽不清。

    我於是加緊划船,想要儘快回到岸邊。

    卻看見她把我的手從船槳上扯了下來。

    我抬頭,看見她已經俯身到我身前,被雨水溼透的眉眼很堅定,離我很近。

    我終於聽見了她的話。

    她說。

    「陳凡,我喜歡你。」

    她說。

    「陳凡,對不起啊,可是,我喜歡上你了!」

    10

    暴雨傾盆,冬雷震震。

    那隻飄搖脆弱的小船上,我和林念擁吻在一起,很久很久。

    但是我都知道。

    或者說,我們都是知道

    這場冷雨裡的柔軟和溫存,無論多深,相對於我們往後漫長的路,都太短促了。

    絢爛總是短促。

    讓人分不清,誰是因果。

    11

    她洗了澡。

    穿了我的外套,尺寸大得像一款連衣短裙,將袖口挽了很多圈才露出手來。

    溼漉的短髮,純白色的臉頰,異常明亮的眼睛,還有在瓷磚上留下一串水印的輕俏的小腳。

    我用電腦的音響放起音樂,音量調大,以抵抗出租屋裡低劣的隔音。

    她走到我面前,解了兩顆釦子,那外套滑落,露出了纖柔嬌豔的,我二十歲出頭的所有幻想。

    那是農曆的正月初五,也是 2013 年的情人節。

    12

    第二天,我起來的時候,雨已經停了。

    陽光很好,窗外有鳥鳴。

    而林念已經不見了。

    和第一次一樣,桌子上有她留下的早餐,早餐邊上有我的鑰匙。

    我知道她會走,可看見早餐的時候,還是幻想著她會回來。

    可等我去洗漱,才發現她的毛巾,她的牙刷,乃至地上她散落的頭髮都同時消失了。

    我刷牙,洗臉。

    水鋪滿臉的時候,我再也忍不住,哭了起來。

    她真的走了。

    整個屋子,所有她的痕跡都不見了。

    可是,又全都是她的痕跡。

    那張轉椅,她為了和我比誰可以轉更多圈,把腿磕到了桌角上,疼得她流眼淚。

    組裝衣櫃時她被一個塑料片劃傷了手,而那天是大年初一,她說沒事,咱倆今年開門紅。

    置物架上的書是她整理的,窗簾是我抱著她掛上去的……枕頭有她的髮香,仍沒散盡。

    她存在過的。

    只是現在不見了。

    13

    我去了那家 ktv,我問「媽媽桑」,說林念呢?

    她說你是陳凡吧?

    我點頭。

    她笑起來,說沒想到你還真來了。

    她遞給我一封信,說是林念寫給我的。

    「那林念呢?」

    「她辭職不幹了。」

    「去哪了?」

    「還能去哪?上大學嗎?被老闆包了唄。」

    「哪個老闆?哪的?叫什麼我去找他。」

    媽媽桑撇了撇嘴,「小子,我們這行,從不透露客戶信息的。」

    「求求你了,告訴我。」

    「我告訴你?好啊,那你能幫林念還賭債嗎?你能娶她嗎?」

    我被她這兩句話問住了。

    我站在那裡,良久。

    那媽媽桑嘆了口氣,點了根菸,「行了小子,你不懂,這已經是她最好的歸宿了。」

    14

    後來我的生活漸漸好了起來,賺得越來越多。

    可是我仍住在那個出租屋裡。

    無聊的時候,我會自己去逛宜家,可是,當年和林念一起躺過的那個主臥已經不見了,換了另一個樣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