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與燈 作品

仰見春臺(五)

    鄧瑛沒有想到這個時辰內閣還沒有出太和門。

    看見前面的白煥放慢腳步,自己的步子也跟著慢了下來。

    天光黯淡的陰雨黃昏,二人都撐著傘,本就有肢體隔閡,實不該就這麼相見。

    “老師。”

    這一聲是在傘下說的,雨水劈里啪啦地打在傘上,白煥並沒有聽得太清晰。

    但他眼見著鄧瑛放下傘,理袍在雨中跪下,向他行禮。

    青衣席地,見少年根骨,和當年翰林院拜禮時一模一樣。

    白煥沒有出聲,卻也就此站住,不再往前走。

    白煥的兒子白玉陽見父親沒有過來,便辭了六科的幾個給事中,撐傘返回到白煥身旁,看了一眼伏身在地的鄧瑛,又看向在傘下沉默的父親,小心催促道:“父親,沒必要跟這奴婢一般見識。”

    誰知白煥卻赫然衝他喝道:“放肆。”

    白玉陽被呵斥地一愣,忙低頭道:“是,兒子放肆,只是還請父親快一些,今日會揖,宮門已經晚閉了半個時辰,這會兒太和門上已經催第三回了。”

    “讓他再等。”

    “這……”

    “等!”

    白煥提高了聲音,白玉陽不敢再勸,只得又往太和門上去了。

    雨水順著鄧瑛的領口不斷地往他的中衣裡灌,白煥不對他說話,他也不能說話。

    他畢竟不是張展春。

    張展春對鄧瑛言傳身教很多年,彼此熟悉到既是師徒也是忘年交。

    白煥和張展春不一樣,他是個治學嚴謹,從不偏私的老翰林,在政治上又是實幹派,在鄧瑛心裡,他們之間的師生關係一直有些尖刻。

    “以後不要再喚我老師。”

    這句話在大雨天聽來,寒涼無情。

    鄧瑛跪在地上,肩頭一顫。

    “為何。”

    他沒忍住,脫口問了出來。

    白煥聲音不穩,“我不准你辱沒了我從前最好的學生。”

    他說完這句話竟有些站不穩,蹣跚地向前踩了幾步,鄧瑛忙站起身去攙扶住他,卻被白煥顫巍巍地掙開了,擺手不肯讓鄧瑛近身。

    “你已經是伺候內廷的人,我當不起。”

    說完高聲喚回白玉陽,扶著白玉陽的手,一路蹣跚,頭也不回地朝太和門走去。

    鄧瑛垂手站在雨裡,卻清晰地看到白煥在撇開他的時候紅了眼。

    白煥從前對很多人都說過,鄧瑛就是他最好的學生。

    所以這一句:“你不要辱沒了我從前最好的學生。”不僅傷到了鄧瑛的裡內,也真實地傷了白煥的心。

    非白煥所願吧,但他此時,必須要和這個從前的學生割裂了。

    至於楊倫,應該也是如此。

    鄧瑛沒有再說話,側身讓到一邊,作揖相送。

    雨水在地縫裡恣意地流淌,草根碎葉雖然卑微,此間卻各有其位,鄧瑛看著眼前的一片凌亂,竟覺得心裡莫名好受了一些。

    他一直等白煥走出太和門,才直起身。

    過了酉時,四下開始點燈,鄧瑛走回值房時,鄭月嘉剛走,給他留下了一套用藍布包裹的書。書旁邊還有一副藥,也是用油紙包著。

    內侍李魚跟鄧瑛說,這藥是鄭秉筆在御藥房取的,對鄧瑛的身子好,讓他不要張揚,在後宮裡找一個宮人,借娘娘們宮裡的內灶煎了就好。

    六宮內倒是各有各的火灶,護城河這邊的值房卻沒有。

    但內侍們的伙食又必須要自己做。

    這種情況下,在外搭灶畢竟麻煩,且遇上個事務繁忙的侍候,大多顧不上飲食。所以逼不得已,有些內侍便會在六宮各處找上那麼一個宮女搭夥吃飯。

    宮女本沒有白白多操一份的心的道理,但架不住這些人殷勤。

    深宮寂寞,又都是伺候人的奴婢,說話做事都得提著一口氣 ,惺惺相惜起來,有時竟比情郎還暖幾分,久而久之,這宮裡對食的風氣就起來了,有點子地位的太監,都盤算著攢錢,找上那麼一位菜戶(1)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