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與燈 作品

仰見春臺(八)

    楊婉的手指已經攀上了窗栓,聽見鄧瑛的聲音又悻悻地握了回來。

    她回過頭問鄧瑛:“是怎麼回事。”

    鄧瑛抬頭看了一眼窗紗,只道:“先過來。”

    楊婉起身走回鄧瑛身邊,人還是忍不住朝外面張望,“這是在打人?”

    “嗯。”

    鄧瑛隨手翻開一冊書,把自己的目光也收了回來,“不要出去,等他們了結。”

    楊婉點了點頭,沒再莽撞出聲,理袖在鄧瑛身旁坐下,凝神細聽。

    春日午後,翠綠的鳥羽在日光下輕輕地顫抖,所有的庭影都對晴日有一種溫柔的自覺性。

    四下萬籟啞寂,就連杖聲下都聽不到受刑人慘烈的痛呼。

    但楊婉和鄧瑛皆明白,這是因為受刑的人被堵了嘴。所以,這並不是什麼對奴婢的懲戒,這是處死的杖刑。

    二人都沒有再說話,沉默地等待著外面的慘劇結束。

    杖聲帶著明顯的殺意,根本沒有給受刑人任何求生的機會,精準到位,乾淨利落,十幾杖之後就聽到了背脊骨斷裂的聲音。

    楊婉忍不住抽了一口冷氣。

    一把握住了鄧瑛的手腕。

    春袍袖寬。

    將才為了誦書寫字,他又刻意將袖口掖了三寸,半截手臂裸露在案,楊婉這一握,立時破掉了男女大防。

    鄧瑛低下頭,看向那隻白淨的手。

    膚若溫瓷,襯在一隻翡翠玉鐲下。

    和京城裡所有的大家閨秀一樣,她原本留著半寸來長的指甲,但由於在海子裡墜坡時的抓扯,幾乎全部消損掉了,如今長出來的都是新的,暫時沒有染蔻丹。看起來很軟,色澤也是淡淡的。

    鄧瑛有的時候,不自覺地就會迴避這個遮蔽在綾羅綢緞下的,年輕而美好的女體。

    正如他迴避自己的身體一樣。

    但是他不敢躲,怕被她誤會成是自己厭棄和她接觸。

    於是他只能試著力,將手臂悄悄的地往身前撤,試圖把手腕從她手裡抽出來。

    楊婉卻並沒有鬆開手,手臂摩挲著案上的書頁,跟著他回撤的力道滑向他,鄧瑛頓時不敢再動,只得將手臂僵硬地橫在案上,仍由她越抓越緊。

    不多時,杖聲停了。

    接著傳來一陣拖曳的聲音,單薄的衣料和草叢摩擦而過,兩三個黑色的影子經過窗紗,腳步很快,一下子就走遠了。

    這個過程從始至終都沒有發出任何人聲,只有皮肉炸響和匆忙卻從容的腳步聲。

    但氣味卻無孔不入。

    楊婉聞到血腥氣,胃裡忽然猛一陣翻江倒海。

    她想吐。

    很奇怪,她並不是害怕外面拖過去的死人,只是純粹覺得噁心。

    “怎麼了。”

    “沒什麼,就是……很……很想吐。”

    她捂住自己的嘴背過身,為了忍住那陣嘔意,愣是把雙肩都逼得聳了起來。

    “這……是不是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話沒說完,胃裡一陣翻騰上湧,酸水幾乎竄入喉嚨,猛地刺激到了她的眼睛。

    她忙蹲下身屏住呼吸,忍到最後整個人幾乎縮成一團,渾身惡寒,抖得像在篩糠。

    鄧瑛看著蹲在地上的楊婉,心中從未有過的惶然。

    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忽然覺得自己想要在這個時候去觸碰她的想法,是那麼卑劣和無恥。

    他忙把手握入袖中,轉身倒了一杯水,挽衣蹲下,將杯子送到她眼前,“先別說話,少喝一點。”

    楊婉接下水,仰頭含了一口,摁著胸口慢慢地嘗試吞嚥,終於開始緩和了下來。

    她又用水漱了漱口,仰起頭將被鼻息噴得潮亂的頭髮一把攏到耳後,抬袖擦乾臉上被刺出來的眼淚,喘道:“真……差點要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