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與燈 作品

月伏杏陣(五)

    “行。”

    楊婉牽著易琅站起身,“你們下去歇吧。

    內侍們躬身退出內殿,易琅便趴在桌邊看楊婉翻開的筆記。

    “姨母,你也在溫書嗎?”

    楊婉抱他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是啊。”

    易琅仰起頭,“姨母是女人,為什麼也讀書讀這麼晚。”

    這話還挺有意思的,楊婉甚至有點忍不住想破戒,給這小娃娃洗腦。

    隔了太過久遠的年代,這孩子應該永遠想不到,六百年以後,特權階級全部消失,會有一堆女孩子跟他們一樣衝殺在高考一線,然後一路殺進過去常年被他們操控的領域,和他們爭搶話語權。

    “那不讀書姨母應該做什麼呢。”

    “姨母要嫁一個好人。”

    沒法說,和二十世紀不一樣。

    這還真是當下,她能收到的最真心的祝福。

    楊婉收好筆墨,蹲下身拍了拍易琅腿上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沾上的灰。

    “在殿下心裡,什麼樣的人才是好人?”

    “為百姓謀福祉的人就是好人。”

    “那什麼樣的人是壞人呢。”

    “鄧頤那樣的人就是壞人,他讓百姓過得不好。”

    楊婉點了點頭,“殿下為什麼會這樣講。”

    易琅拉著楊婉的袖子,“因為我的先生教我,‘民為重,君為輕’。”

    楊婉順著問道:“哪一位先生?”

    “張琮,張閣老。”

    哦。張洛的父親。

    也是靖和年間的第一位首輔大臣,一個在歷史上和鄧頤“齊名”的奸佞。

    楊婉發覺歷史的走向雖然有規律可尋,但只要注意觀察個體,就會有點魔幻。

    比如,無論帝師的品性如何,他們都會拼命地努力,力圖把這個王朝的統治者引向正道。不管他們自己是不是整天搜刮民脂,狹妓風流,也要求他們的君王做明君,哪怕有一天,自己也會死在君王手裡。

    這一點,宦官集團和他們是完全不一樣的。

    這些閹人的生死富貴,全部懸於君王的情緒上,因此他們總是致力於關注君王的喜怒哀樂。

    這也是大明百年,文官集團始終無法徹底搞垮宦官集團的原因。人性總是趨向於無腦關照自己的人,就算人本身知道,這是不對的。

    楊婉抱著膝蓋蹲在易琅面前,終於想明白,為什麼她會覺得筆記上那一段記錄的內涵不夠完整。

    鄧瑛做的事,和後人總結的這個歷史規律是相逆的。如果要具體的分析,這其中涉及到的就不僅僅是時代洪流下的選擇,而是一個人,自我精神世界的反向外化。

    “姨母……你在想什麼啊。”

    易琅捏住她的手指,“怎麼不說話。”

    楊婉回過神來,忙道:“奴婢在想你先生教給你的話。”

    “姨母。”

    “啊?”

    易琅的小臉突然湊近楊婉,“姨母你特別喜歡想問題。”

    “哈。”

    楊婉捧著下巴逗他,“你怎麼知道的。”

    “因為你經常拿著冊子發呆,母妃說,你很聰明,只是你不願意跟我和母妃說你在想什麼。但母妃也不讓我問你。”

    “為什麼?”

    “她說問你,就變得跟那些說你壞話的人一樣了,可是我不懂,他們為什麼要說你壞話啊,明明姨母那麼好。”

    楊婉站起身,趁著沒人,放肆地摸了摸易琅的臉蛋,“殿下大了就懂了。”

    “哦……”

    ***

    四月初,太和殿的殿頂工程基本上完工了。

    婕妤蔣氏的冊禮也在六局的雞飛狗跳之中了結。

    這日,楊婉在古今通集庫和掌印的太監通交文書。會極門上正在換值,好像是因為交接時有些什麼問題,兩班人面紅耳赤地在爭執。通集庫的掌印吳太監關上門窗,捏著鼻子走到檔架前,一邊避灰,一邊對楊婉道:“你們尚儀局還沒有閒下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