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與燈 作品

第72章 天翠如翡(九)

    楊婉覺得,他說到的那張“皮”太有具象性了,具象到好像他的身形馬上就要在她面前灰飛煙滅一般。她心裡一陣悸痛,幾乎顧不得別的,彎腰一把將這個人的身子紮實地摟入了懷裡。

    鄧瑛被她這麼一扯,忙伸出一隻手撐住階面,另一隻手卻惶然地懸在半空裡。

    “婉婉你……”

    楊婉將臉埋在他的肩膀上,“什麼皮不皮的,不要再說了。”

    鄧瑛慢慢地放鬆肩膀,試探著將手掌覆在她的背上,“好我不說了,你別這樣。”

    楊婉沒有聽鄧瑛的話,反而摟緊了的的他的腰。

    他人雖然高,但一直很瘦,哪怕是穿著好幾層講究的官服,卻依舊給人一種單薄見骨的感覺。在楊婉從前對男性的審美情趣當中,“骨相風流”無疑是最高級的。但這樣的人大多存在於紙片當中,經歲月、命運修銼,摧殘薄了皮膚,才將骨相誠實地曝露出來。讀者只需臨書嗟嘆便好,不需要承擔他真實的人生。

    所以那只是一種情趣。

    那不是愛。

    而在愛和情趣之上,還有一種叫“情(和諧)欲”的東西。

    它不止於如今的擁抱,甚至不止於居室內的撫摸,而是想要這個人那層單薄的皮膚貼著自己,輕輕地摩挲,在無邊的夜色中深中品其骨相,最後被一隻“手”託入雲端。

    楊婉想著這些,竟然很想哭。

    鄧瑛受刑之後,她就坐在他的榻邊,那時為了養傷,他周身無遮,只在傷處蓋著一張棉布。那時她是那般矜持地守著自己和鄧瑛之間的邊界,避開他最“醜陋”的傷,避開他即將開始的“殘生”,可是此時,她很想讓鄧瑛在她的居室裡躺下來,親手去掉遮蔽,再挪開他試圖遮擋的手,一句話都不說,安靜地凝視他身上最大的一道傷口。

    她從來不是一個抱殘守缺的人,她對“殘缺”沒有審美情趣。

    但她對鄧瑛的身子有一種可以品出酸澀的情(和諧)欲,對他的人生有一種與時光無關的愛意。

    可是這些想法,要怎麼樣才能說給這個謙卑的人聽呢。

    “你之前跟我說買宅子的事兒,你在看了嗎?”

    她一面說一面輕輕地鬆開鄧瑛,摁了摁自己的眉心,平息五感內的酸潮。

    鄧瑛不知道楊婉的內心此時翻湧著什麼,仍然平和回答她的話。

    “在看,已經看好了兩三處,想你幫我再看看。”

    “我……很難出宮吧,怎麼看?”

    “沒事,過兩日,等我閒一些,我就去把那幾個園子摹成圖,拿回來給你看。”

    楊婉笑了笑,“都忘了你以前是做什麼的了。”

    正說著,合玉過來說易琅已經醒了。鄧瑛便站了起來,和內侍一道在地屏後等候。

    楊婉也跟著站起身。

    是時,雨霽雲開,天光熹微。

    鄧瑛見楊婉的目光仍然追著他,便抬頭衝她笑了笑。

    楊婉抬起頭,朝無邊的天幕望去,雲中鳥聲遼遠,風過樹冠搖動枝葉,與之齊鳴。

    貞寧十三年六月。

    鄧瑛還活著,人生尚在。

    如若能買下鄧瑛的殘生,楊婉願傾盡所有。

    一晃,夏季便過去了。

    幾陣秋雨迅速沖涼了京城的天氣,秋葉卷在風裡,不論宮人們怎麼清掃都掃不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