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狡童第十 4

    藍曦臣驚訝道:“劍譜?”

    金光瑤道:“是的,劍譜。二哥你沒見過吧?民間賣的那種劍譜,畫著一些亂七八糟的姿勢。”他比劃了一下,藍曦臣笑著搖了搖頭,金光瑤也跟著搖了搖頭:“都是騙人的,專門騙我母親這種婦人,賣得很貴。練了不會有害處,但也不會有分毫益處就是了。”

    他感慨道:“但我母親哪懂得這些,看到了就買,說將來哪天回去見父親了,一定要一身本領地去見他,不能落在別人後面。錢都花在這個上面了。”

    藍曦臣在琴絃上撥了兩下,道:“只是看著就能學到這個地步,你很有天分,清心音你也應該很快能學會。”

    金光瑤淺淺一笑,聶明玦道:“二弟,清心音是你姑蘇藍氏的絕學之一,不要外洩。”

    聶明玦這是在出言警告,藍曦臣卻不以為意,道:“教給三弟,怎麼算外洩?而且我教給他的,不是破障音,而是清心音,並沒什麼大礙。這支曲子有清心定神之效,大哥你這段日子,很需要它。阿瑤請我幫你定心,但我大多時候在姑蘇抽不開身,不如就讓他學了,代替我給你彈奏。”

    這段時間,聶明玦的刀靈開始隱隱有狂躁之態。金光瑤每晚在蘭陵和清河之間來回奔波,助他破妄清心。盡心盡力,半點怨言也無,大抵是感念此恩,聶明玦對他的斥責也逐漸少了一些。

    然而,魏無羨剛這麼想,下一刻,畫面一轉,就變成了聶明玦一掌劈金光瑤。

    魏無羨心道:“真是好景不長。他們又怎麼啦!”

    兩人站在金麟臺的邊緣上,金光瑤閃身避過這一掌,道:“大哥,你叫我出來,就是為了打我一掌?”

    聶明玦不說話,胸腔裡一股沉沉的火氣憋著沒有爆發,又是一掌。金光瑤又是輕巧靈活地一閃,道:“你何必這麼生氣?櫟陽常氏的滅門案,又不是我做的!”

    聶明玦厲聲道:“跟你做的有差別嗎?如果不是你向你父親舉薦薛洋,讓他得到重用,讓他肆無忌憚,他怎麼敢做出這樣的事!你父親讓他在幹什麼,你會不知道嗎?!”

    金光瑤辯解道:“我怎會料到薛洋會殺了人全家五十多口人?我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他既然是我父親,他的命令他的要求,我能拒絕嗎?你現在要我處置薛洋,你讓我怎麼跟他交代?大哥,你給我一點時間,我會清理薛洋的。只要再多幾年就……”

    聶明玦道:“再多幾年?現在你都有辦法保住他不丟命。只怕是再過幾百年,薛洋也還是活得好好的。永遠都只會把聰明用在這種不入流的心計上,你的話,已經失去信用了!”

    殺心。

    魏無羨感覺到了聶明玦的殺心。

    他還聽到了從刀鞘中傳來的尖銳嘶鳴。

    金光瑤看著他,半晌,像是終於下定了什麼決心,冷靜地道:“大哥,你總罵我工於心計,不入流。你說你,行得正站得直,天不怕地不怕,男子漢大丈夫,不需要玩弄什麼陰謀陽謀。好,你出身高貴,修為也高。可我呢?我跟你一樣嗎?我一無你修為高根基穩,我長這麼大,有誰教過我?二無世家背景,你以為我現在在蘭陵金氏站得很穩嗎?你以為金子軒死了,我就扶搖直上了嗎?金光善他寧可再接回來一個私生子,都沒讓我繼位的意思!要我天不怕地不怕?我連人都怕!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飽漢不知餓漢飢。大哥——我一直以來都想問您一句話,您手下的人命,只比我多,不比我少,為什麼我當初只不過是殺了一個欺壓我的修士,就要被你這樣一直翻舊賬翻到如今?”

    怒從心起,聶明玦提起一腳,金光瑤猝不及防,被他正正踹中,又從金麟臺上滾了下去。

    聶明玦低頭喝道:“娼妓之子,無怪乎此!”

    金光瑤一連滾了五十多級臺階才落到地上,趴都沒在地上多趴一會兒,便爬了起來。他舉手揮退一旁圍上來的數名家僕和門生,撣了撣金星雪浪袍上的灰塵,慢慢抬頭,與聶明玦對視。

    他的目光很平靜,但不知為什麼,聶明玦卻又被點燃了,拔刀向他頭上劈去。藍曦臣微笑著地從城牆邊轉了過來,一下見到這幅場景,連忙拔劍擋了過來,道:“你們又怎麼了?”

    聶明玦道:“你不要攔著!他再這樣下去,非害世不可,早殺早安生,當初就不該留下來!”

    金光瑤抹去了額上的鮮血,重新戴上軟紗羅烏帽,繫好帽帶,整理儀容完畢,站在那裡,不知道在想什麼。有血流下來,他就在血液即將沾上衣服之前將它抹得乾乾淨淨。藍曦臣攔著聶明玦道:“好了,好了。大哥你把刀收回去,別讓它又亂了你的心神……”

    魏無羨本以為捱了聶明玦的踹,金光瑤又會像以前那樣,夾著尾巴做人一段時間。誰知,到了晚上,他還是照常到聶家仙府來了。

    他每次來聶家,都會給聶懷桑和其他的子弟帶一些別出心裁、難以見到的小禮物。而且金光瑤一來,聶明玦光顧著罵他教訓他,就不會顧得上罵自己了,所以聶懷桑一見金光瑤就格外高興,一疊聲地叫著三哥,把金光瑤推到聶明玦房中,歡天喜地地把他送上去捱罵,自己一溜煙拿著禮物跑了。

    聶明玦被藍曦臣拉著語重心長地談了大半日,已沒有白日那麼暴躁,睜眼,道:“你還敢來。”

    金光瑤低聲道:“來認錯。”

    魏無羨心道:“這臉皮,真是比我還厚。”

    聶明玦道:“認錯?口頭上說一句,就算是認錯了?不要在我面前耍花腔,你那一套統統不管用。”

    金光瑤道:“我聽大哥的,清理掉薛洋。”

    聶明玦睜開雙眼,道:“什麼時候?”

    金光瑤窺他神色,小心地道:“聶家下次舉辦清談會,是什麼時候?”

    聶明玦道:“三個月後。”

    金光瑤道:“那……就三個月後,在這裡,這間屋子。”

    聶明玦冷冷地道:“這是你的最後一次機會。如果在清談會結束之前,薛洋還活著,那麼你就再也不必巧言令色了。”

    金光瑤沒有說話,在聶明玦身前橫置了瑤琴,下指,又奏起了過往所奏的那支清心玄曲的曲調。

    聶明玦道:“你想好怎麼處置薛洋,怎麼和你父親交待。不必在我這裡花心思,此事絕不容情。”

    金光瑤繼續彈奏,聶明玦又閉上了眼睛,不再管他了。

    清河聶氏所舉辦的清談大會轉眼及至。

    聶明玦果然還記著金光瑤說過的話,按照約定,走到他打坐的那間屋子。

    屋子裡有人低聲說話的聲音,似乎是金光瑤。誰知,片刻之後,又響起了另外一個熟悉的聲音。

    藍曦臣道:“無論怎麼說,他既然當初和你結義,這就是認可你了。”

    金光瑤苦悶地道:“二哥啊,他哪是認可我?你沒聽他的結義詞是怎麼說的嗎?句句意有所指,‘千夫所指、五馬分屍’,他是想監督我,這是在警告我,我的下場會怎麼樣啊。”

    藍曦臣溫言道:“他說的是‘如有異心’。你有嗎?沒有的話,又何必耿耿於懷。”

    金光瑤道:“我沒有。可是他已經認定了我有,我又有什麼法子?我現在哪邊都不好過,誰的臉色都要看。別人倒也罷了,可我有哪裡對不住大哥的嗎?二哥你也聽到了,上次他是怎麼罵我的?”

    魏無羨心道:“這個金光瑤,真是武能夜獵殺敵,文能搬弄是非。只是他故意說這種話給聶明玦聽幹什麼?他明明早就和聶明玦約定好了,要在這裡提薛洋的頭來見。聶明玦能聽到這場對話,絕非偶然。”

    藍曦臣嘆道:“大哥只是一時氣憤,口不擇言罷了。他最近深受刀靈侵擾之苦,心性不比從前,你千萬不要再惹怒他了。”

    金光瑤哽咽道:“一時氣憤就能說出這種話,那他平日究竟是怎麼想我的?難道因為我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我母親不能選擇自己的命運,就要一輩子被這樣給人作踐嗎?不管我做什麼,到頭來,還是一句話就把我打成‘娼妓之子’!”

    聶明玦勃然大怒,踹門而入。

    金光瑤一見他進門,登時魂飛魄散,叫道:“大哥!”

    魏無羨心中喝道:“裝的!他早知聶明玦會來到門外!”

    但他很快就無暇繼續思索了,聶明玦腦中狂怒的火焰燒到了他的五臟六腑,雷霆般的一聲咆哮炸在耳邊:“豎子敢爾!”

    金光瑤嚇破了膽一般,東躲西藏,躲到藍曦臣身後,藍曦臣夾在兩人中間,還沒來得及說上話,聶明玦已拔刀砍來。

    藍曦臣拔劍擋了一下,道:“跑!”

    金光瑤忙破門而出,倉皇逃命。聶明玦甩開藍曦臣,道:“不要攔我!”也追出門去,一路追著金光瑤砍。轉過一條長廊,忽見金光瑤迎面悠悠走來,他一刀斬下,霎時血光四濺。魏無羨心驚無比:“不對!金光瑤分明在忙不迭的逃命,怎麼可能還這麼悠閒地往回走、還就這樣被一刀斬了?!”

    聶明玦砍完之後,踉踉蹌蹌往前衝了一段路,衝到了廣場上,喘著氣抬起了頭,魏無羨耳朵裡能聽到他心臟狂跳的聲音。

    金光瑤!

    好多金光瑤!

    廣場之上,四面八方,來來往往的人,都是金光瑤的模樣!

    聶明玦這時候已經走火入魔了!

    他神志不清,只記著要殺、要殺、殺殺殺、殺金光瑤,見人就砍,四下尖叫四起。突然,魏無羨聽到一聲慘叫:“大哥啊!”

    聶明玦聽了這聲音,一個激靈,稍稍冷靜了點,轉頭望去,終於模模糊糊從一地的金光瑤裡,認出了一張熟悉的臉。

    聶懷桑拖著被他砍傷的一條手臂、一條腿,努力地朝他這邊挪,見他忽然不動了,含著眼淚喜道:“大哥!大哥!是我,你把刀放下,是我啊!”

    聶懷桑還沒有挪過來,聶明玦便倒了下去。

    倒下去之前,聶明玦的眼睛終於恢復了清明,看到了真正的金光瑤。

    金光瑤站在他身前七步之處,身上一絲血跡都沒有染上。

    他望著這邊,兩道淚水奪眶而出,可是他胸前怒放的金星雪浪,彷彿在代替他微笑。

    這是他算好的!

    可是,他怎麼能算到,聶明玦一定會因為他和藍曦臣的話而怒氣攻心、走火入魔、最終發狂爆體?

    如果聶明玦沒有因此走火入魔,他打算怎麼辦?

    這中間,金光瑤一定做了什麼手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