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鯨南去 作品

第201章 霸道將軍俏軍師(二十)

    兩日後。

    一匹禿毛瘦馬在荒野上奔馳, 馬上騎著一個披著麻布片的瘦子, 褡褳來回晃盪, 交錯拍打著乾癟癟的馬肚子。

    任誰來看,這都像是個急於歸鄉的旅人。

    他繞入一片樹林,對一棵樹上隱藏著的哨兵迅速出示令牌,旋即翻身下馬, 奔入林中。

    林中只剩外圈還有樹木, 內裡已經被伐出一片空地, 供大軍休整。

    紙片似的瘦子拐入主營當中,下拜道:“將軍, 我回來了。”

    上位的吳宜春急切地合上手中的扶綏地圖:“如何?”

    “將軍,信中所說是真的,河道那邊確實有漢人軍隊看守。他們不僅投了麻袋斷流, 還挖了兩條溝渠,讓河水分流到窪地裡。”

    吳宜春笑罵:“他孃的,還真打定了主意要把那鞠琛渴死在扶綏啊。”

    他的兩名副將都笑了,只有一人凝眉道:“將軍,咱們當真不馬上馳援?”

    吳宜春飲了口茶,慢悠悠道:“怕什麼?渴一兩天, 死不了人。”

    另一名副將幫腔道:“可不是?那鞠琛仗著他跟王上寵妃那八竿子打不著的姑侄關係, 在咱們將軍跟前擺臭架子不是一日兩日,這回, 他可承了咱們的大情了。”

    那人仍是有些異議:“將軍, 咱們這回是送糧的本是要往衛陵城送糧, 如今已延期了。衛陵的禤旺不是什麼好相與的,若是他向王告狀……”

    “告狀?他告什麼狀,告一個剛解救了扶綏之危的功臣?”

    不等吳宜春說話,方才替吳宜春說話的副將又忙不迭現身拍馬:“將軍是南疆之臣,又不是他禤旺的家丁,任他呼喝?南疆有難,將軍自是要解救,難道一城之安危,比之遲幾日送到的糧草還不如?”

    那參軍不卑不亢:“將軍,屬下仍是認為,該兵分兩路,一路送糧,一路解危,各不耽誤……”

    副將皺眉:“你一個參軍,怎得這麼多話?你要替將軍決議不成?兵分兩路,萬一糧草被劫怎麼辦?萬一支援扶綏的人手不夠損失慘重又怎麼辦?你可負得起責任?”

    那參軍不說話了,拱手告辭,出外檢查士兵安營狀況如何了,並叮囑大家只吃乾糧,萬勿生火,以免打草驚蛇。

    吳宜春繼續飲茶,然而眼中滿是按捺不住的喜悅。

    少了個唱反調的,主帳中的人都輕鬆了幾分。

    愛拍馬的副將殷切道:“吳將軍,咱們幾時動身?那業城就在扶綏二百里開外,五日一到,扶綏沒有燃放宣告安全的信彈,豈不是讓業城平白佔了便宜?”

    “我不是說了嗎,渴一‘兩’日,死不了人。”吳宜春含笑道,“就後日晚上吧。”

    後日,對吳宜春是轉瞬即到。

    他才不會去費神細想,乍然斷水、在扶綏城裡煎熬等待救援的鞠琛軍是怎樣一副光景。

    後日一入夜,他便整頓軍勢,只帶了少數馬匹,做包抄和追擊之用,以免鬧出太大動靜,做不了一隻合格的黃雀。

    之所以他要帶五千人,自然是有吳宜春自己的考量的。

    他根本沒想讓他的兵死戰。

    說白了,帶五千人,就擺出來看的,既是給鞠琛看,也是給北府軍看。

    他要給鞠琛一個打出城、衝散北府軍戰線的機會,順便也方便自己帶軍入陣,擒拿下嚴元衡。

    只要擒下嚴元衡,他後半生的榮華富貴,便是穩穩當當的了。

    而他野心勃勃的對象,此刻確在扶綏城外三里的前沿陣地中。

    嚴元衡吞嚥著雜麵做的窩頭,碎渣簌簌從他口邊落下,他眉頭也不皺一下,只盯著扶綏方向。

    身側的時停雲遞給他水,他喝了一口,直到時停雲擦擦壺口,喝了同一壺水,他才後知後覺地紅了臉。

    他想起那壺被自己藏起來的酒,心裡升起一股莫名的情緒:“你經常這樣同別人共飲一壺水嗎。”

    時停雲嚥下水:“是啊。”

    嚴元衡嚴肅道:“這樣不好。以後不許。”

    時停雲玩笑:“是了,我的十三皇子。”

    嚴元衡扭過臉,有點高興。

    待他把目光重新聚焦在扶綏城時,神色又重歸凝重。

    他道:“不該打這一仗的。我來邊城,確實是代王巡狩,但也不必非要打一場給我看的勝仗……”

    時停雲笑了,單肘撐在膝上:“不是為了你。”

    嚴元衡也不尷尬,“唔”了一聲:“那是……”

    時停雲舉起水囊,對嚴元衡坦蕩地笑道:“為了我的國。還有,我的王。”

    嚴元衡明白過他話中含義,吃了一驚,迅速壓低了聲音:“無禮!你喝水也能吃醉嗎?這話怎可亂說!”

    時停雲眯著眼睛看他:“你會說出去嗎?”

    嚴元衡一噎:“我……”

    時停雲目不轉睛地看他:“謝十三皇子。”

    嚴元衡轉過臉,生硬地轉開話題:“……太冒險了。若是有人來援呢,若是城中之人打算魚死網破呢?我看兵法說,莫迫窮寇,他們若是逼急了,什麼都做得出來。”

    時停雲說:“十三皇子說得對。就是一句話說錯了三點。”

    嚴元衡:“……”他洗耳恭聽。

    “首先,他們不是窮寇。”時停雲道,“我們斷了水流,他們城中還有井渠,靠著地下水,雖然緊巴,但也能活過五天。”

    嚴元衡:“五天?”

    時停雲:“我們的城池,是三日一放信,互相通告平安。南疆這邊是五日。而扶綏沒有烽火臺,一旦信彈沒有辦法使用,就只能乾等著五日過後,鄰城察覺不對,前來救援。他們知道,至多六日,援軍即至。仍懷希望的軍隊,又何談‘窮寇’二字?”

    嚴元衡想,難怪幾日以來,扶綏只嘗試過用信鴿送信出去,被射殺幾回後,索性連鴿子都不放了。

    “其二,他們不會魚死網破的。因為他們貿貿然衝出來,魚會死,網不會破。”

    “就像多足的蜈蚣,若是每一節蜈蚣都有了自己的頭腦,那麼究竟是往東走還是往西走,它們也能吵得不可開交。正如我方才說過的,他們既有出戰的理由,又有避戰的理由,因而,城中定有主戰和主和兩派,正爭得不可開交。單是這樣的爭執,已經夠他們的將軍頭痛,而城中缺水,也會致使民怨沸騰。水若是多分給軍隊,百姓會不滿;若是軍隊喝不著水,也會躁動不安,軍民一旦對立,定然內患無窮。在這種彼此掣肘、小亂不斷的情況下,只要他們的主官不是豬,都會選擇縮在城內,以安撫民心為主。”

    嚴元衡聽得入神:“嗯。”

    談論軍事的時停雲,從不會引些佶屈聱牙的名家之言來佐證自己的觀點。那些兵書都是他的啟蒙書籍,就像哪個舉人也不會拿自己會背三字經來炫耀自己的博學多才。

    他說著哪怕是愛聽書的小老百姓都能聽懂的淺顯比喻,和以前一樣。

    在望城,他總覺得時停雲這樣於禮不符。

    直到現在,嚴元衡才發現,這樣的時停雲,與邊疆的星空、烈風與快馬最是相配。

    但他等了半天,都沒有等到時停雲的下文。

    嚴元衡忍不住問:“然後呢?”

    時停雲:“什麼然後?”

    嚴元衡:“你方才說,我錯了三處。”

    時停雲:“啊,我就湊個整。覺得三聽起來比較有氣勢。”

    嚴元衡:“……”

    時停雲笑了起來,高馬尾被夜風吹起,順著臉頰拂過,有幾絲貼著他的唇飛過,因為他的唇才被水潤過,髮絲沾在了唇畔。

    嚴元衡未經思考,抬起手,幫他把頭髮別到耳後。

    時停雲頓住了,略驚訝地看著他的手。

    嚴元衡的手還停留在他的耳後,指尖被那一縷頭髮燒得火燙。

    ……不對。

    這樣是不對的。

    嚴元衡迅速約束好自己的動作,卻約束不住那顆愈跳愈快的心。

    他把手收回來,抓住了時停雲放在地上的水壺。

    他得抓住點什麼東西,才能把自己的手拘禁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