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百六十七章 跟天下百姓要了一壺酒




    元虢哈哈笑道:“兵部欺壓禮部又不是一天兩天了,盧大人你可別得了便宜賣乖啊。”



    盧白頡直白說道:“少來這一套,以前兵部對其餘五部一視同仁,都欺負,反正不患寡而患不均,所以到底是誰賣乖還不知道。”



    元虢摸了摸微紅的酒糟鼻子,“以前不管,以後兵部敢操傢伙來禮部嚇唬人,我就敢去兵部潑婦罵街。”



    盧白頡不置可否,環視四周,有些感慨。盧白頡出身於有“琳琅滿目”美譽的泱州盧氏,兄長盧道林從國子監引咎退出,因禍得福,當上了禮部尚書,正是這座屋子的上任主人,盧白頡初入京城,來過一次,今天是第二次。盧白頡跟兄長關係極好,甚至可以說,長兄如父的盧道林之所以離開廟堂退隱山林,有大半原因是給他這個弟弟騰出位置,否則兄弟二人一朝兩尚書,泱州那邊幾個門閥要急紅眼不說,京城這裡也會有非議。盧白頡在野之時,久居退步園,盧道林先後兩次“退步”,就給他這個弟弟結下了許多樁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香火情,這便是聖賢書籍上極少傳授的學問了。元虢一拍腦袋,佯怒道:“好你個棠溪劍仙,原來先前的鳩佔鵲巢,歸根結底是罵我搶了盧先生的屋子來著?”



    盧白頡也沒反駁,笑問道:“酒,藏哪了?”



    元虢一瞪眼,“早沒了!”



    盧白頡玩味笑道:“當我棠溪劍仙的名頭是胡吹出來的?就算不再練劍,這點酒香會聞不見?”



    元虢雙手一攤,“真沒了。”



    盧白頡自己走到牆角根,扒開一堆書,拎起一壺酒,搖了搖。元虢乾笑著趕忙去拿出兩隻藏在書桌下的酒杯,拿袖子擦了擦,一人一隻,生怕棠溪劍仙就這麼把酒給順手牽羊走了,嘴上唸叨著:“我這不是怕喝酒誤事,若是耽誤了盧大人的兵部軍機大事,我可吃罪不起。不過方才靈光乍現,盧大人劍法超群,想必酒量也不差,喝一兩杯酒應該沒問題,來來來,咱們小酌一番,小酌,小酌即可。”



    盧白頡直截了當席地而坐,元虢在屁股底下擱了一疊書,前者一飲而盡杯中酒,後者眯起眼陶然慢飲。



    盧白頡微笑道:“咱倆說點醉話?”



    元虢瞥了眼屋門,興許是記起了盧尚書是位出類拔萃的武學高手,於是收回視線,點點頭。



    “到底怎麼回事?盧某來的路上,有些明白了,有些還是想不明白。”



    “你我起身即忘,不傳六耳的醉話?”



    “醉話。”



    “兵部掌握了許多五部無法得知的隱秘,盧白頡你想明白了首輔大人跟桓老爺子這對同門師兄弟的分歧,不難。想不明白的事情,是為何桓老爺子不在雙方任何一座府邸書房內商量妥當,為何要在廟堂上公然對峙,是吧?”



    “嗯。”



    “之所以想不明白,是因為你還知道很多人誤以為今日朝會,似乎顯露出一個跡象,曾經的永徽年二十餘載,除了陛下,首輔大人的目中無人,終於在祥符元年,迅速走下坡路了,曾經的如日中天,也是時候要漸垂西方。但是,這是個荒唐至極的假象,你我心知肚明。張廬這麼多年自毀院牆,把學識冠絕永徽的趙右齡摒棄,把老成持重的韓林捨棄,當然我元虢不思進取一事無成,自然更是被早早丟掉,到頭來只扶持了一個似乎不具備宰輔器格的王雄貴,甚至連翰林院也都一併掃地出門,施捨給了殷茂春,為什麼?首輔大人在想什麼?很簡單,離陽朝廷,張首輔從不覺得有人是他的政敵,只要他站在朝堂上,有句詩說得好啊,春來我不先開口,哪個蟲兒敢出聲?能出聲的,二十年中,只有一人而已。這以後,若是萬一這個人先死,張首輔後死,那麼一個都沒有了。”



    “明白了。”



    屋內陷入寂靜無語的境地。



    元虢隱約淚眼朦朧,乾脆拿起酒壺灌了一口酒,問道:“你真的明白?”



    元虢自問自答,“你不明白!”



    盧白頡嘆息一聲,一言不發,起身離去,幫著掩上門。



    獨坐屋內的元虢哭哭笑笑,喝酒不多的尚書大人竟是醉後失態一般,“你不明白的,元虢的恩師,咱們的首輔大人,一旦西楚戰事失利,目光如炬的首輔贏了面子,卻徹底輸了廟堂,當以大度著稱於世的皇帝陛下也不再容忍,便是首輔大人真正開始日暮西山,所以今日朝會,他這是在給桓老爺子謀求退路,給自己逼上死路啊!”



    元虢後仰倒去,惜酒如命的禮部尚書丟掉酒壺,泣不成聲,“我輩書生,何懼一死,可恩師你為何偏偏是這般悽慘的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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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鉅鹿今日故意讓自己無所事事,也不去想事,這才有機會去心動已久的一座老字號酒樓,喝了小半壺陳釀老酒,可似乎也沒有桓溫他們說的那般美味。因為沒有脫下朝服,首輔大人的大駕光臨,讓酒樓這邊既是蓬蓽生輝又個個戰戰兢兢,遠遠看著首輔大人,只要這位老人手中的筷子夾菜略慢了些,好像都覺得是自己馬上就要被拉出去砍頭。委實是首輔大人在京城從未在大庭廣眾之下露面,不似其他殿閣重臣六部領袖,各自有各自的脾性嗜好,終歸有常去的清靜地兒,可張首輔不一樣,永遠是隻出現於尚書令府邸跟皇宮兩個地方。所以這個消息,以驚人的速度蔓延開去,但是沒有一個好事之徒就算得到確切的小道消息,膽敢跑來湊熱鬧,這恐怕就是張鉅鹿真正恐怖的地方了。京城第一公子哥,王雄貴的幼子王遠燃,自稱跟北涼世子殿下公然叫板的爺們,自打少年時代有幸跟隨父親去張府拜年過一次,不過是被首輔大人淡然瞥了眼,那以後就打死也不去張府了。在春秋中建功立業的大將軍趙隗楊慎杏,他們的後輩算是離陽最精貴的將種子弟,一樣是二三十年間就沒見過這位百官之首幾面,不是什麼耗子見貓,根本就是耗子見虎,給人感覺就是見一面就得掉塊肉。哪怕是昔日最有希望的大皇子趙武,惹上了首輔大人的寶貝閨女,照樣吃不了兜著走,都不用張鉅鹿說出口一個字。根正苗純的皇子尚且如此,與當今天子這一脈疏遠的皇親國戚,當初本就是被張鉅鹿初掌大權就給往死裡打壓的那撥可憐人,一直敢怒不敢言。



    這個很容易的的確確在逐漸衰老,但是始終讓人忘卻歲數的老人,不貪錢財,不好美色,不喜珍饈,不尚清談,不崇佛道,不傳詩作,所有有心之人都在等他自己犯錯,可是他沒有。



    他就那麼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來往於府邸皇宮,枯燥乏味,並且無懈可擊。整整二十年,再沒有誰能夠被稱作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張鉅鹿抬起頭,放好筷子,看到一張熟悉的清麗面龐,她坐在桌對面,託著腮幫,跟她的孃親年輕時候,一樣的巧笑倩兮。



    首輔大人輕聲笑道:“我這一喝酒,都驚動張大女俠了?”



    張高峽還是雙手託著腮幫,眨了眨眼眸。



    張鉅鹿笑道:“說吧,除了看爹,還有什麼事情要求爹的,這次破例先答應下來。”



    張高峽嘻嘻笑道:“小嫂子剛剛跟我訴苦呢,說二哥在今年春,三天兩頭跑出去跟人借錢喝花酒不說,還有納妾的念頭,納妾也就罷了,那女子還是青樓女子,小嫂子勸不了犯犟的三哥,就只好拉上我到她陣營。我去偷偷見過那女子,青樓不青樓的無所謂,不過水性楊花倒是真的。爹,你就不怕有辱家門啊?”



    張鉅鹿皺了皺眉頭。



    張高峽提高嗓音,“爹,你可答應過女兒了。”



    張鉅鹿眉頭舒展,點了點頭。



    原本不抱半點期望的張高峽瞪大眼眸,可是更匪夷所思的事情還在後頭,在外是首輔大人在家更是首輔大人的老爹,竟然開口說道:“去你三哥府上看一看。”



    張高峽喜出望外,要知道他們兄妹四人的親爹當真是一點都不像個父親,除了她這個女兒還好,三個哥哥都已算是成家立業,他們當年的娶妻生子,張鉅鹿都不曾露面,不管首輔大人的三個兒子各自是出息還是惹禍,從不搭理,京城上下都笑話那三位明明出身煊赫卻無依無靠的世家子,多半是路上隨手撿來的孩子。張高峽的三哥是張首輔最不成材的小兒子,遊手好閒,沒人樂意帶這個膽小鬼玩耍,他就經常隨身攜帶鴿哨,在太安城裡瞎轉悠。大哥好歹步入仕途,雖說攀升緩慢,好歹勉強算是子承父業,二哥是個貨真價實的書呆子,倒也還湊合,三哥張邊關可謂裡外不是人,混得最差,在家裡不受首輔老爹的待見是肯定的,而且京城大點的紈絝都不屑跟他做酒肉朋友。張高峽比誰都清楚,三個哥哥,在他們的心底,無比希望這個沉默寡言的父親,能夠正眼看他們一眼,不奢望有任何稱讚,但哪怕是罵一句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