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老卒




    無怨言更無怨氣的苦命女子,嫣然一笑,抬起頭,望向他的側臉,正要出聲尊稱北涼王,但是馬上收住,搖頭柔聲道:“徐公子,你不欠我們什麼。我爺爺說你是個好人,我也覺得是這樣,二玉相信爺爺泉下有知,也不會覺得有什麼遺憾。我就不去將軍府了,讓我下車吧?”



    徐鳳年轉頭望向這名少女。她的笑容很乾淨,眼神清澈,掩嘴輕聲笑道:“徐公子忘了?二玉只會說書給人聽啊。”



    馬車停下,少女跳下馬車,走出了一段路程,轉過身,她懷抱琵琶,朝馬車那邊微微屈膝施了一個萬福。



    原先一直在附近屋頂跳躍的呵呵姑娘蹲下身,蹲在瓦片上,扛著那根不願離身的向日葵枯杆子,默然無言。



    六珠菩薩等少女遠去,這才進入馬車,跟這位北涼王相對而坐,後者雙拳緊握擱在膝蓋上,沉聲道:“滾出去!”



    爛陀山女子仙師並未生氣,反而心平氣和道:“自身自在是小自在,還有大自在可求。”



    徐鳳年抬起頭,冷笑道:“滾你孃的大自在!”



    這一日幽州將軍府邸,陸續有將種家族前往或者收屍和或者勸諫,然後影壁上的屍體越掛越多,沂河黃氏更是一口氣死了半數,很快沂河城外就發生了一連串的譁變炸營,副將樂典率領一千精兵殺得手軟,殺到最後,都不忍心再舉刀,是一個對幽州而言十分陌生的提矛男子代勞,隨後殺到了幽州兩名校尉也近乎叛變行徑得拔營趕赴幽州州城示威的地步,皇甫枰的親兵不得不從一千騎猛增到三千,繼續內訌對殺,勝負則是毫無懸念,兩顆校尉頭顱就給掛在沂河城正城門的牆頭,再殺到大半的沂河權貴豪橫要麼跪在將軍府邸外的大街上“逼宮”,要麼逃出城外聯合姻親和城外權貴,一起用各種方式向那個人強行施壓,城內權貴無一例外都被剝去官身,悉數抄家充軍,以至於皇甫枰跟樂典的親兵營也有人叛逃。祥符元年的春尾,這場幽州自上而下的大動盪,絲毫不見平息的跡象,因為幽州軍政兩界自以為是的劇烈反彈,竟然引來了涼州八千大雪龍騎!深入幽州腹地。再加上陵州汪植新近增添的三千嫡系傾巢出動,直撲幽州邊境!更別提還有從未出關的潼門關校尉辛飲馬,也帶著六千精騎緊急出動。除此之外,北涼都護褚祿山親自調兵遣將,下令讓寧峨眉領著半數鐵浮屠重騎跟兩千白羽弩騎,浩浩蕩蕩開拔,駐紮在幽州西邊,虎視眈眈。



    如果說懷化大將軍鍾洪武曾經是大半個陵州的影子主人,那麼幽州從邊軍到境內駐軍,從頭到尾都算是燕文鸞大將軍的私家護院,號稱擁有八百將種門庭的幽州,絕大多數都算是燕文鸞這個老軍頭的徒子徒孫,他們愈演愈烈的反抗,終於讓一個坐鎮邊關的老人坐不住,但是他沒有興師動眾帶兵南下,只是輕車簡從,悄無聲息來到了幽州沂河城,馬車停在城外,瞎了一隻眼的老人獨自走入城中,走在充滿肅殺氣的大街上,老人一直走到那座血腥氣濃重無比的將軍府邸。老人本以為那個年輕的瘋子會傲慢到拒不接見,甚至乾淨利落就把他這個北涼步軍統領就地擒拿,最不濟也會把他晾上個幾天幾夜再讓他進門,可老人都猜錯了,那個年輕人就孤伶伶坐在府外臺階上,似乎一直在等自己。



    人屠死後,在北涼軍中威望已是無人可及的老將軍質問道:“徐鳳年!為什麼?”



    徐鳳年雙手籠袖,沒有去看這個當年一心想要徐驍登基稱帝的燕文鸞,望著街道盡頭,平靜說道:“以前我聽說過一個說法,陵州姓鍾,幽州姓燕,只有涼州才姓徐,徐驍從不放在心上,這一點我知道,你燕文鸞知道,鍾洪武可能就不太知道,因為鍾洪武一聽說朝廷不光有意栽培他兒子鍾澄心,還給他一個大將軍當一當,只要西楚復國揭竿而起,趙室就許諾他可以替淮南王趙英帶兵,去分一杯羹,於是他就開始對幽州煽風點火,想把你拉下水,然後他好趁亂逃離北涼。這些天,我一直讓鷹隼盯著你,但是你始終沒有動靜,到最後,也只是一個人進入沂河城。”



    老將軍怒道:“大將軍尚且可以一生不反離陽,我自是一生不反北涼!他鐘洪武算什麼狗玩意,能跟我燕某人相提並論?!你徐鳳年就這麼急不可耐要我燕文鸞從邊境捲鋪蓋滾蛋,好讓你的心腹去佔位置?!你當真以為燕文鸞霸著步軍統領的茅坑不退,是貪戀權位?你徐鳳年當真以為這把交椅,是誰都能坐上去的,又是誰都能坐穩當的?若非我敬你徐鳳年還有膽子不收那狗屁聖旨,總算做了件不曾辱沒大將軍的對事,早就帶兵十萬,一舉南下,到時候騎軍步軍分裂,你當什麼北涼王?!拿什麼去抗拒蠢蠢欲動的北莽鐵騎?!”



    徐鳳年笑了笑,“我知道老將軍不會這麼做的。”



    老將軍氣惱得差點就要動手,一巴掌拍死這個狡猾的兔崽子。



    徐鳳年拍了拍身邊臺階,示意老將軍坐下說話聊天,燕文鸞冷哼一聲,徐鳳年也不堅持,繼續說道:“我師父跟碧眼兒鬥法鬥了整個後半輩子,老將軍可知我師父最佩服張鉅鹿哪一點?”



    提起李義山,燕文鸞情緒平穩了幾分。



    整個天下,李義山最無愧北涼。



    燕文鸞雖然是陽才趙長陵那一脈的主心骨武將,對於僅是道不同才不相為謀的李義山,仍是沒有半點不敬。



    徐鳳年輕輕說道:“不是老將軍想象的什麼張鉅鹿把趙家天下修補得蒸蒸日上,也不是他那獨掌廟堂大權的手腕,而是在他發跡卻未成就大勢之時,就早早把父母家族遷往了太安城,不給任何人指摘他張鉅鹿的機會,因為這位首輔大人當時就已經知道,只要他成為天下官員之首,不論他如何潔身自好,他畢竟還有家族,有親戚,有子弟,一旦雙方遠隔千里,總歸會有人藉著他的名頭在地方上作威作福,即便朝野上下所有人都只能腹誹,仍是不敢當面彈劾,可支撐著張鉅鹿治理天下的那股子氣,難免就要弱了。所以這才是我師父最佩服張鉅鹿的地方,再回頭來看咱們北涼,徐驍,我師父,其實不指望你們人人都有張鉅鹿這樣的胸襟和眼界,徐驍死前,還不放心,對我說要有容人之心,要容得別人犯錯,以前,我就是這麼做的,在陵州官場,我忍著,沒有殺人,一個都沒有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