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井中月

    澹臺平靜安靜凝視著那名可謂天之驕子的少年,眼神中帶了點憐憫,不過當她這麼一位高大醒目的女子跨出一步,不光是南方練氣士執牛耳者的觀音宗都後退,就連李陌藩也不敢掉以輕心,舉起手臂,做個了北涼軍將校士卒都看得懂的手勢,這支龍象騎軍頓時綻放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氣焰,如虎出柙,炙熱而狂野,千餘精騎開始飛速鋪散開去,形成一個充滿侵略性的扇形陣型,更有幾股遊騎遊掠到了練氣士身後,顯然打定主意了要來一場大動干戈,務必把這些眼高於頂的南海仙師們給包餃子。賣炭妞其實受傷不重,只是先前被徐龍象在氣勢上狠狠壓制,不敢造次,此時師姐親自出馬,她就有了底氣,跳落下地,揉了揉獨子,咬牙切齒,恨不得把那個肌膚枯黃的少年千刀萬剮,再把他的三魂七魄都丟進宗門專門用以鎮壓兇物穢邪的第一重器,月井天鏡。



    觀音宗一宗之內有五個輩分,接近百歲高齡幾近容顏永駐的澹臺平靜與賣炭妞,她們是輩分最高的一對師姐妹,年齡懸殊之大讓人咋舌。接下來是六位都已白髮如霜的年邁長老,梅英毅孫啞齊隆中是下一輩分中相對年輕的練氣士,第四輩是六位長老嫡傳弟子的開枝散葉,最後才是那些入門沒多少年的少年少女。五個輩分百餘練氣士,幾乎人手一件或者多樣靈寶符器,像賣炭妞的那幅陸地朝仙圖以及在蜀地捕蛟時毀去的螭佩,都是觀音宗首屈一指的重寶大器,此外還有戒律長老的柳枝淨瓶,小小一隻三寸高的玉瓶竟然重達六百斤,自然內有乾坤,而孫啞那一方藏雷蘊電的磐龍石墩,壓勝穢物剋制陰邪,也是符合天道的鬼斧神工之物,符劍在練氣士領域更是常見佩物,只是觀音宗在當年南疆屠龍一役中損耗嚴重,十去七八,這才有了那場跟幽燕山莊龍巖劍爐索要八十一符劍的風波,後來又有兩個天下有數的劍客不請自來,鄧太阿和隋斜谷,後者以吃劍為樂,更是讓原本底蘊深厚觀音宗也難免捉襟見肘。



    澹臺平靜沒有師妹賣炭妞先前主動挑釁那般高人風範,僅是步行向前,不見玄機,只似尋常健壯婦人走路,就像遇上了熟人要打聲招呼。但是這一次徐龍象伺機而動的等候時間無疑要更長一些,尤其是當澹臺平靜每次不易察覺的停頓甚至是後退一步時,徐龍象都流露出一些恍惚茫然,彷彿回到了清涼山王府內的孩提時代,變成了個痴痴呆呆的黃蠻兒。徐龍象不知想起了什麼,撓撓頭,一臉釋然,他哥說過,遇上想不通的事情,乾脆就別想了,打不打得過得用拳頭證明,打不過就逃嘛,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大不了嘴上喊一聲後會有期,江湖上的好漢都是這麼個規矩走江湖的。徐龍象沒了心結,整個人的氣象面貌就煥然一新,這在李陌藩在內的龍象騎軍看來並無奇怪,可在擅長望氣的觀音宗練氣士眼中可就是奇了怪哉,大戰在即,高手對敵,心境更迭是大忌,那種數次在生死大戰中打破瓶頸,從而得以置死地而後生的怪胎,終究是鳳毛麟角的存在,近百年來群雄薈萃的離陽武林,王仙芝算一個,顧劍棠算半個,其他諸如李淳罡曹長卿這般公認天資卓絕的風流人物,境界攀升那也都是水到渠成,當然在徐鳳年戰勝王仙芝後,隨著許多或真或假的小道消息逐漸流傳開來,徐鳳年成了王仙芝之後又一位精通“以戰養戰”的武學天才,否則江湖人士實在想不通一箇中途習武還不到五年的紈絝子弟,如何能夠一躍登頂,奪魁江湖。



    難道徐家出了一個被說成已經無敵於世的徐鳳年還不夠,還要再冒出一個徐龍象,天底下的好事都給你們徐家佔了,還要不要給別人一條活路了?是不是敢情哪天你徐鳳年做膩歪了天下第一,拍拍屁股就把這把頭號交椅交給弟弟去坐下?如今所謂的武林豪宗門閥,都是以宗派中能否同時有兩名一品高手並肩而立作為界線,當然若是僅有一人達到天象境界,也足以率領幫派俯瞰江湖。可萬萬沒有一家一姓或是一門一派出現兩個武評高手的道理,吳家劍冢都做不到這一點,因為這可比廟堂士林上的什麼四世三公父子兩狀元難太多了。



    此時在練氣士看來,那名身份顯赫的少年的氣機流轉,就像由一團燎原大火轉換成了一潭死水,前一刻還是勃勃生機,後一瞬間便氣機全無,了無生氣。



    身材猶勝北地健兒的澹臺平靜停停走走,終於走到了距離徐龍象才五六步外的地方,低頭看著這個生而金剛卻刻意壓抑境界攀升的有趣少年,微笑道:“你來打我,打中了就算你贏,以後本宗在流州行走,一切都聽命於你哥哥。”



    徐龍象搖了搖頭,一本正經的神色。



    澹臺平靜會心笑了,少年的意思她已經心領神會,那就是在北涼轄境地界,不管是誰,只要雙腳踏入北涼,就得聽他哥哥的,這個道理,不需要他用勝過誰的手段來贏取,這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他哥哥沒世襲罔替當上北涼王之前,清涼山一直就是徐鳳年說話最大聲,比他們爹徐驍還管用,如今成了藩王,那麼不光是一座王府,整個北涼也該如此。澹臺平靜沒有惱火,依舊是乾乾淨淨的笑臉,北派扶龍練氣士都說觀音宗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並非沒有根源,除了此派練氣士清一色白衣白靴,就連氣質都如出一轍,都有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出塵氣,不敬蒼生不敬君王,只親鬼神,每一位練氣士離開宗門,除了乾糧衣物,都不許攜帶有任何一件己身養育多年符器之外的身外之物,無牽無掛,不沾塵世因果,方可做到道心無垢,例如此行中觀音宗各個輩分的練氣士,一旦進入南海孤島修習大道,就等於切斷了與生父母的所有緣分,哪怕父母去世,也絕不可去祭拜。天道無情卻有“常法”,練氣士就是為那張恢恢法網修修補補的“漁夫”,抓捕那一尾尾漏網之魚,因此斬魔臺上的大真人齊玄幀當年就曾傳話給觀音宗,事實上更像是一句問話:“大道五十,為何天道只衍四十九,聖人言人遁其一,可一在何處?”澹臺平靜這些年閉生死關,就是因此而來,當初鄧太阿一劍掀海水淹觀音宗,氣勢逼人,但其實並不是澹臺平靜提前出關的真正原因,而是她閉關多年也推演苦尋不得的那個一,這趟舉宗北遷赴涼,也是澹臺平靜試圖想要在別處尋覓。



    澹臺平靜在觀音宗中總是沉默寡言,也無收徒,執掌宗門將近一甲子,積威深重,就算是那幾位長老見到這位幾近得道的“年輕”宗主,也會感到不適,更別提梅英毅孫啞齊隆中這些小輩了,一年中能跟地位和身材都名副其實高高在上的宗主說上一句話,就能心滿意足。這些人都感受得到宗主對這位少年有著一種發自肺腑的罕見親熱,不論男女,許多心性積澱不深的觀音宗子弟都有些“醋味”。澹臺平靜跟徐龍象相距不遠,笑容恬淡而清淨,只是她身前憑空浮現出一點虛無縹緲的幽綠水滴狀玩意兒,水珠墜下,向滴墜出兩條水線,如畫月弧,漣漪陣陣,剎那間就構造出一塊大圓鏡,豎立在她與徐龍象兩人之間,鏡面波光粼粼,綠幽幽的水紋盪漾,兩兩相望,視線模糊,從徐龍象這邊看去,只能看到對方的大致輪廓。



    觀音宗練氣士都面面相覷。



    甚至連眼界奇高的賣炭妞都極為動容,觀音宗能夠以一宗之力抗衡整個離陽王朝的北方附龍士,歸根結底,其實就靠兩件符器,那幅出自大奉王朝畫聖手筆的陸地朝仙圖,是鎮壓江湖“毓秀”,而宗主師姐身前的月井天鏡,則是壓勝世間那些執意打破大道桎梏的各色“鍾靈”,前後兩者都是因緣際會得到天地靈氣孕育而出的寵兒,可越是勢大之物,往往不服管束,就想要越過雷池,觀音宗一脈就要鎮壓下這兩種已得天道饋贈卻猶然不知足的傢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