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北涼添槍

    酒肆生意越來越好,幾張桌子都坐滿了酒客,這讓老闆娘笑逐顏開,這在往日裡可是不常見的場景,一邊吆喝著一邊端酒上肉,心裡打著小算盤,今天賺了幾分碎銀幾顆銅板,想著那在私塾蒙學的自家最小娃兒,總嚷著要買筆墨,可以往家中哪裡消受得起這份支出,否則哪個良家婦人樂意會出來拋頭露面,可不都是寧肯面朝黃土背朝天,現在總算能讓那孩子如願了。桌子坐滿了人,後頭還是不斷有人在這邊討酒喝,而且都沒有要馬上離開的意思,老闆娘不得不連幾張凳子都給搬了出來,好在那些漢子也不覺得寒磣,只顧著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若是以往,在酒肆落腳的漢子多會打量老闆娘調笑幾句,北涼女子本就豪邁剛烈不遜男子,老闆娘只要那些漢子手腳不過火,遞送酒水的時候給掐一把捏一下,也不會翻臉,不過今天那些酒客都不約而同瞥向驛路東邊,像是在等人。沒多久,酒肆這邊就聚集了不下二十來號人,如此一來,那個獨佔一桌的俊哥兒就顯得格外扎眼,一開始不是有人想著拼桌喝酒,只是不知為何,見著那年輕公子哥的模樣氣態後,就都下意識躲開了,眼下老闆娘見著越來越多的酒客湧來,還多了些身穿綢緞的富貴人家,她就有些擔憂那個年輕男人,北涼是啥地兒,別的地方有個說法是一言不合拳腳相向,在這裡,人人都是被如刀子風沙給熬出來的暴躁性子,說不定多看一眼誰就要大打出手了,老闆娘倒不是計較那年輕人讓自己少賺幾壺酒幾斤肉,而是怕他惹上麻煩吃了虧,這麼好看的俊哥兒,要是給人打得鼻青眼腫,她也瞧不過去。



    老闆娘正要擠出笑臉跟年輕人開那個口,不曾想怕什麼來什麼,一幫腰間挎刀的魁梧壯漢就盯上了那張空出三個位置的桌子,婦人可真是怕那年輕人不知江湖兇險,怕他覺著折了顏面就要出口傷人,到時候刀劍無眼,就算有點家世依仗又如何,在北涼這麼多年,哪一年沒聽說過幾個讀書人給打得半死?在北涼不比離陽其它地方,穿儒衫的根本不好使,佩涼刀的年輕人才震懾得住江湖人,只不過老闆娘也聽說了,似乎是咱們年輕北涼王下了一道“聖旨”,如今連將軍的子女也不敢私佩涼刀,甚至都很難見到有人在鬧市騎馬,老闆娘不懂什麼憂國憂民,只覺得北涼的世道,確實好了些。老闆娘鬆了口氣,因為那位年輕公子瞅著著年紀不大,江湖經驗可不淺,主動跟那幾位凶神惡煞的漢子聊了幾句,然後就笑著跟她多要了十斤綠蟻酒,那五個不像在正經行當討營生的中年漢子見年輕人識趣上道,倒也多出幾分笑臉,出門在外,只要不是那些個將種子孫,也不是誰都敢在北涼境內拔刀啟釁的,何況將種子弟也分三六九等,父輩多大的官帽子領多少兵,各自決定了他們是在一個郡縣內橫行霸道還是能在一州內耀武揚威,對於北涼江湖人士而言,幾乎人人吃過那些個將種子弟的苦頭,甚至時常有人無緣無故就給盯上,找個蹩腳理由就說宰了就宰了,事後跟官府報備,無非是一句屑小之徒挾技行兇,我等身為北涼鐵騎的將校後代,怎可辱沒家風,自當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可反了,就是個死字。當年在人屠治下的北涼三州,除了那些神仙真人修道之地的武當山還算蜚聲朝野,夠得上武林中的大門派,這之外就再沒有誰能自稱江湖大宗了,之所以如此,還不都是給多如牛毛的將種門庭給禍害的?真有過硬把式高深武藝的江湖高手,都給聘請去當了看門狗,反過來為虎作倀打壓沒有身份靠山的江湖散人,幽州有個與槍仙王繡同鄉的孫家,族內子弟都扎得一手好槍,可就是由於不願意投靠官府和將種門戶,等到定海神針的家主一死,很快就給依附一位將軍的仇家帶兵剿殺,據說全家上下四十餘口人,就逃出去兩三人。



    見多了酒客來來往往的老闆娘其實偶爾也會想,像她這般賣酒賺錢不容易,那些個混江湖的,平日裡看著豪氣干雲,其實估計更不容易。



    往東邊幽州方向舉目望去,只見驛路盡頭揚起一陣塵土,老闆娘僅是輕輕瞥了眼,驛路之上經常有北涼騎軍過往,她早就琢磨出門道了,看樣子,也就是一百多騎的架勢,這在咱們盛產鐵騎和大馬的北涼真不算什麼事。老闆娘看到酒肆內外不管坐椅子還是坐凳子的,都跟火燒屁股似的,全都站起來,眼神熾熱,比看見女子春光乍洩還來得入迷,這讓婦人有些納悶,難不成是什麼大人物駕臨?她只是個只賣得起綠蟻酒的鄉野村婦,江湖也好,廟堂也罷,很多東西就算聽進了耳朵也都從不記在心上,一個每天數著那麼一小堆銅錢就知足的婦道人家,難道還要去替北涼王操心軍國大業不成?這段時日聽多了酒客嘮叨什麼吳家劍冢之類的,她也只當耳邊風,她狠狠盯著所有離開位置的酒客,生怕他們趁機腳底抹油,把酒錢給逃了。老闆娘方才忙碌了半天,總算能歇口氣,又有心思去打量那位要了好些綠蟻酒的年輕人了,她抿著嘴笑,誰說只准男子看那美人的,女子也喜歡多看幾眼英俊男人的,此時那人也跟著站起來,就站在驛路邊酒桌旁邊的大槐樹蔭下,雙手籠著袖口,她看著他的側臉,羨慕他生了一雙勾人的眼眸子,而且看她的時候也沒有尋常漢子那種恨不得吃人的眼光,乾淨的,就像村子裡的那口上了歲數的水井,撈上來的井水常年格外清澈,舀上一瓢解渴也好,拿來釀酒更好。婦人想著想著就忍不住笑出聲,覺著也不知哪家的小婆姨有這份福氣,每天能給這樣俊俏的小哥兒盯著瞧,換成是她,都捨得少吃些飯食,攢錢去買那從未用過的胭脂水粉塗抹在臉上嘍。



    老闆娘所料不差,的確是一百騎從這裡往涼州境內走,只不過連她這種從不知江湖是何物的女子,都瞧出了那一百騎的不同尋常。騎士都是用劍之人,既不像北涼騎軍那般披甲負弩,也不像大人物的扈從那樣衣衫鮮亮,每個人的臉色都跟石頭一樣硬,許多劍士看著得有七十來歲的高齡,可騎馬而過的時候那腰桿就跟豎著的軍伍槍矛,那股精神氣萬萬不是村裡老人能有的。尤其是當這一百騎幾乎同時望向酒肆時,不光是她這個老闆娘嚇得往後退去,幾乎所有人都退了,可不知為何,百餘劍客在為首那一騎目不斜視地策馬奔過後,都沒有停馬,老闆娘如釋重負,不停下來才好,否則她還真不敢收他們酒錢。



    給吳家一百騎故意忽略的年輕藩王放下手臂,最終還是沒有出聲,難免有些尷尬。他徐鳳年當然比在場諸人要知道更多,當頭一騎吳六鼎有心視而不見,之後的劍奴也就只能跟著這位劍冠繼續前行。徐鳳年倒沒有什麼惱火,坐下來繼續跟老闆娘要了半斤綠蟻酒,反正自己的心意到了,吳家百騎領不領情無所謂,總不能非得自己拿熱臉貼冷屁股去吧?如果不是看在那位才見過一面的吳家太姥爺的份上,他也不會到涼州邊境上等候。既然吳六鼎這小子要擺架子,就讓他擺去,徐鳳年也不至於給他穿什麼小鞋。



    徐鳳年臉色平靜喝著酒,心中思量權衡著那吳家百騎的戰力,吳六鼎和第二騎翠花後頭的六七位,都稱得上入品的頂尖高手,要是在戰事膠著勝負只在一線之間的關鍵時刻,給這百騎百劍一個直插敵方大將所在的平坦線路,誰攔得住?拓跋菩薩不用考慮,這位北莽武神只要身在戰場,根本不需要誰替他護駕,洪敬巖應該也能應付得下來,慕容寶鼎估計也要難受。不過兩軍對壘,這種萬軍叢中取上將首級的傳說,在春秋之中就很罕見了,尤其是隨著幾種便於組裝又威力驚人的大弩出現,很難有人能夠如演義小說中做到殺穿戰陣甚至幾進幾齣的壯舉,要知道一張數名銳士合力踏出的一根魚鳧踏弩,威力之大,被江湖譽為“半百飛劍”,那就是在魚鳧弩去勢還未減弱太多的五十丈射程之內,一根魚鳧弩就是一柄劍仙的飛劍!難以躲避,更別說正面抗衡。



    如果不是被王仙芝打破了高樹露體魄的話……徐鳳年想到這裡,自嘲一笑,世上沒有什麼如果啊。



    徐鳳年呼出一口氣,酒肆那些來這裡碰運氣的傢伙在一飽眼福後,都乘興而來乘興而去,許多人在結賬的時候都多掏了些酒錢給賣酒婦人,很快酒肆就走得乾乾淨淨,那幾個挎刀壯漢臨走前,不忘對請客喝酒的徐鳳年示好地抱拳告辭。徐鳳年依舊坐著溫吞喝酒,雖說時不時跟婦人嘮嗑些莊稼收成的瑣碎言語,但自然不是對那老闆娘有什麼非分之想,那風韻猶存的婦人也沒天真到以為這年輕人有何遐想,藉著話頭,當下又沒有什麼生意需要伺候,她便坐在桌對面,拎了壇綠蟻酒和幾碟自制下酒菜,說是送他喝的,反正值不了幾個銅錢。兩人閒聊之際,終於又趕來三個客人,一老兩小,都揹著行囊提著木杆子,就在徐鳳年隔壁桌坐下,不是什麼有錢人家,老人只要半斤綠蟻酒,兩個少年只能聞著酒香,眼巴巴看著家中長輩眯眼陶醉飲酒。



    一個下巴上隱約有些青渣子的壯碩少年低聲問道:“爺爺,剛才咱們看到的那撥劍士,真是吳家劍冢的劍客嗎?”



    老人點了點頭。



    另一名眉清目秀的少年生得不俗氣,唇紅齒白,倒像是個女子,要是前些年給那些喜好男風的將種子弟不幸遇上,那就真要生不如死了,好在如今北涼境內許多座州郡大牢裡,還蹲著許多跋扈子弟在吃牢飯呢,比起以前的北涼實在是要講規矩太多,再說了許多富人都搬出了北涼,今兒多了個流州的北涼道,真是難得的太平世道。老闆娘招呼好三位囊中羞澀的客人後,坐回座位,看了眼那秀氣少年,下意識就轉頭看了眼桌對面的公子哥,嗯,還是眼前這位俊俏許多,這隨意一瞥,不曾想給那公子哥抓了個正著,婦人看到他似乎有些無可奈何,她忍俊不禁,也沒啥不好意思的,都是快有兒媳婦的女子了,臉皮子薄不到哪裡去,婦人直爽笑道:“公子,你長得可比咱村子裡最俏的閨女還好看,你爹孃肯定也好看,我多瞅你幾眼,公子你可別生氣啊。”



    徐鳳年笑道:“老闆娘,你瞅就瞅,我也不管不住你眼睛,可等會兒結賬能把零頭的銅錢略去嗎?”



    婦人哈哈笑道:“那咋行,我可都送你一罈子上好綠蟻酒了,等會兒酒錢一個銅板都不能少。要是公子哥能讓我摸兩把捏兩下,我倒是可以考慮考慮。”



    徐鳳年無奈道:“老闆娘你這生意做的,真是怎麼都不虧。”



    婦人毫不遮掩爽朗笑著,徐鳳年看著她的笑臉,也跟著笑起來。西北邊塞的女子,比起江南那邊煙雨里長成的女子,自然少了那份百轉柔腸的婉約,卻也多了唯有這方水土才能養育出來的英氣,徐鳳年喜歡眼前婦人這樣的笑容,就像他喜歡北涼一樣。對於在北涼長大的徐鳳年來說,祖籍所在的遼東,反而從來稱不上“家”這個字眼。



    隔壁清秀少年聽著徐鳳年跟婦人的談話,有些皺眉頭,那高大少年偷偷瞄了眼老闆娘“撞在”桌沿的胸脯,嚥了咽口水。跟徐鳳年並排而坐的老人則神情平靜,端著酒碗,每喝一口酒前都要閉眼聞一下酒香,如果仔細觀察,老人和兩個少年,手掌的虎口位置都有著厚實的老繭,顯然是摸多了物件的緣故。徐鳳年自然早已看到,只不過並不想去深究,窮習文富練武,這三人分明是常年練槍之人,至於為何如此寒酸落魄,連練習抖槍的槍桿子都是最粗劣的白蠟杆子,誰家還沒有一本不願再去翻開的難唸經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