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節 蛻




    「在家好好準備,明天帶你見家長了。」



    我乖巧地點頭,向他撒嬌:「今天也要吃布丁。」



    「好,小饞貓。」



    費力地把水搬到地下室,何語晴的衣服已經髒到看不清顏色。她抱著腿縮在牆角,見了我只是掠過一眼便飛快地低下頭,像個鵪鶉一樣。



    我去扒她的衣服,何語晴抖了兩下,抵在我肩膀的手軟軟的,根本沒有力氣抵抗。



    此時已至初秋,脫光了站在空氣裡有些涼,何語晴身上泛起雞皮疙瘩,時不時哆嗦一下。



    溫熱的水洗去髒汙,我悉心盤起她溼潤的頭髮,用浴巾裹緊她。



    何語晴鹿一樣水潤的眸子警惕地看著我,對我的動作很不解。



    而我並不理她,收拾好地上的水漬,拖來床墊把這地方佈置得儘量舒服些。何語晴束手束腳窩在一處,我把她按在床上,她老實坐好了。我便用勺子舀了粥一口一口地喂她。這樣的舉動讓她心中又燃起一絲微小的希望,小聲問我:「可以放我出去嗎?」



    我搖頭:「不可以。」



    打擊的次數多了,何語晴這回只是黯淡了神色,不聲不響地喝粥,直到我離開再沒說一句話。



    我會放她離開,但不是現在。



    見顧朗父親的那一天我特意起了個大早,彼時顧朗還沒睡醒,茫然無措的樣子倒也天真可愛。



    「再睡一會兒嘛。」



    我掙開他的懷抱:「不要。」



    為了留下一個好印象,拎上門的禮物是我千挑萬選的茶葉和翡翠,也是顧朗告訴我的喜好,想來不會錯,但是我沒想到人家根本不屑看我。



    顧朗剛打開門,臉上就捱了一個響亮的巴掌。



    他側過頭,那聲爸話音未落。



    我驚了一下,手裡的禮物差點落地。



    面前的是個約莫六十歲的老人,身子不大好,拄著柺杖。此時臉上通紅,旁邊一個女人正給他拍著胸口順氣。



    「好了老顧,何苦打他,孩子難得回來一趟。」



    我眯起眼,這女人是顧朗的後媽。



    顧老爺子氣得夠嗆,手指著顧朗嚷個不停。



    「你看看他乾的這是什麼事,他眼裡還有我這個爸爸嗎?公司負責人鬧出這樣的事情,他把顧氏放在心上了嗎?」



    顧朗抿著唇:「爸,那件事,我已經解決了。」



    「解決?」顧老爺子的聲音驟然拔高,「那樣也叫解決,你在媒體面前大放厥詞,是要讓股東們看笑話?那樣的女人你想娶回家,你把何家的千金放在哪裡?」



    我這個上不了檯面的女人站在顧朗身邊好不尷尬,偏偏顧老爺子還真就忙裡抽閒看了我一眼,從鼻孔裡發出冷哼。



    「我查過你了,家裡做什麼的一清二楚。你這樣的人我見得多了,說吧,多少錢?」



    我還是那副弱勢小白蓮的樣子:「顧朗說過會娶我的。」



    「娶什麼娶?」顧老爺子瞪著我,「你以為用輿論就能逼他娶你?互聯網上的事情撐死兩年就沒人記得了。你要是識相就快拿著錢滾蛋,不然什麼都撈不到!」



    顧朗握住了我的手,十指相扣。



    「我已經決定了,要娶她。」



    我在柺杖打到顧朗身上的那一刻敲定了局勢:「我懷孕了。」



    顧老爺子的臉更紅了,氣也是喘不上來,使勁順著胸口,恨恨盯著我,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九)



    顧老爺子臉漲得通紅,眼睛死死盯住我,像是要盯出個洞來。



    我倒是坦然,迎著他的目光並不迴避。



    但是對方依舊沒放棄要打顧朗的想法。



    柺杖從右手換到左手,他抬起來對著顧朗的左腿重重一下。



    我聽見了沉悶的聲響。



    顧朗身形未動,似乎察覺不到疼痛。



    繼母驚呼起來,扶著顧老爺子的手臂:「老顧!」



    我在顧朗的身側,扶住了他。



    面對面的兩人形成僵持的局面,在劍拔弩張的氛圍裡相互瞪眼,最後還是顧朗敗下陣來,沉聲道:「夠了嗎?」



    「滾!」顧老爺子愈發暴躁,看顧朗站在我這邊氣得跺腳,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扶著繼母的手,不知是威脅還是真有其意:「叫小澤回來!」緊接著,他用手指著顧朗,「我的財產一分都不會就給這個混賬!」



    繼母又驚呼起來:「好了!在說什麼胡話!小澤那諢小子挑得起什麼擔子!兒子難得回來,你又要把他逼走嗎?」她拉扯著顧老爺子要回房,不忘安慰顧朗:「消消氣,你爸年紀大了,腦子不好使,時間一長,等他自己順過來就好了。你帶顏顏坐坐吧,懷了孕的人,禁不起折騰。」



    她看向我,目光很是溫和:「阿姨知道的,你是個好孩子。」



    顧老爺子不肯走,被她扭住臂膀,生生拖走了。



    顧朗在原地愣了片刻,額上滲出冷汗來。我扶著他上了二樓,久未進人的房間一塵不染,看來不是人不在家就被遺忘了的存在。



    窗臺放著兩盆多肉,小瓷盆上貼的標籤早就模糊不清,隱隱約約看出幾個字來:顧朗的肉肉。



    有點可愛。



    我收回目光,攙著顧朗坐下,筆挺的西裝褲上折出一道弧形的痕跡。掀起來果然紅腫了。



    他並不在意,放下褲腿,拉過我坐在床側,雙臂便圍上了我的腰,下巴擱在頸側,親暱地蹭來蹭去。



    我環顧四周,在陌生的環境裡,不由自主地觀察一切可以獲得信息的東西。



    比如說照片。



    白裙子,黑直髮,是個很漂亮的女人。



    彎且細的眉毛,杏仁樣的眼。雙頰微瘦,抿著唇笑,透出一股恬靜來,便覺得歲月靜好。



    我認得她,是顧朗的繼母。



    身後的男人,伸出食指來指著照片上女人牽著的小男孩。



    「這是我。」



    緊接著又指向女人的肚子:「這是顧澤。」



    我聽見他的苦笑:「我原本是很喜歡她的,只可惜後來有了陸澤。」



    「缺愛的小孩果然很可怕。」



    顧朗點點頭:「我也這麼認為。母親早逝,從有記憶開始父親就一直在打我,直到遇見她。她抱著我,衝父親嘶吼,罵的他狗血淋頭。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懷抱那麼溫暖。但她不是我的母親,她是顧澤的。弟弟出生那個晚上,我又是孤身一人了。」



    怪不得會對白裙黑髮有執念,明天我要去燙個大波浪。



    說話間顧朗又摟緊了我幾分。



    「所以我囚禁了冉雲蔚,她們太像了,一樣的溫柔愛笑,一樣的明媚燦爛。只可惜,她們都不愛我。顏顏,你說我是不是好慘?」



    「我雖渴求,但絕不搖尾乞憐。」說這話的時候他扳直了我的身子,語氣認真到可怕。



    「顏顏是不一樣的,我不會讓你離開。」



    我拍拍他的肩,示意他把心放肚子裡,順便表示明天要去燙個大波浪,順便把衣櫃裡所有白裙子丟掉。



    哦,不對,可以給何語晴穿。



    再見面的時候何語晴就淡定多了,她盤腿坐著,看著我露出期盼的神情來。



    「好餓。」



    她咬著下唇,雙手捂住肚子,蒼白了小臉:「想吃東西。」



    我慢悠悠走下樓梯,告訴她:「有是有,但是,只給聽話的孩子吃。」



    何語晴陷入了猶豫,你我都知道,一味地妥協很快就會喪失思考的能力,還有自我的主權。



    她定然是不願意事事由我掌控,但現在從來都沒有她說話的份兒。



    只有妥協。



    何語晴伸長了脖子,很艱難地吞嚥口水,皺起她秀麗的眉。邁出這一步的艱難使得她哀慼地湧出淚來。



    於是她又低下頭,手指在床上隨意地畫著圈圈,向我報告她這一天的活動。



    「天沒亮就醒了,很黑很害怕,所以一直在唱歌。然後下床沿著牆走來走去,坐在地上發呆,等你來送飯。到下午也沒有來,睡到晚上,接著發呆。直到現在,你過來了。」



    我摸摸她的頭,滿意地笑起來:「真乖。今天做的是糖醋排骨和西紅柿炒蛋哦。來,我餵你。」



    一天的飢餓使得何語晴對食物渴求到了極點,但我從來不會讓她吃飽的。



    那孩子只能可憐兮兮地望著我,可一旦我冷了神色,她就會嚇得瑟瑟發抖。



    這可不是個好兆頭,再這樣下去我可就成了你的主宰。



    我捧著她的臉,何語晴看著我,兔子一樣把自己縮成了一團。



    「想出去嗎?」



    這句話,讓她乾涸的雙眼驟然迸發出神采。



    「真的嗎?」



    「當然。其實我一點都不想鎖著你,可是顧朗他不想娶你,你知道的,他一向不大聽他爸爸的話。」



    「那我什麼時候可以出去?」她抓緊了我的手,有些疼,指甲嵌進去,留下幾個半月形的印子。何語晴慌張地鬆開手,嚇得連連抱歉。



    我彎起嘴角:「沒關係,現在我們只要等就好了。週五的晚上他約了客戶,所以會回來很晚,到時候我會放你離開。」



    不巧的是週五的晚上下了大雨。



    地下室返潮,還沒到下面,水腥氣就一股一股地往上翻,令人作嘔。



    何語晴望眼欲穿,總算在九點等到了我。



    大雨傾盆,她心如火。



    我解開她腳腕上的鎖鏈,膝蓋還沒完全長好,何語晴急著往外衝,一個跟頭摔得下巴和手都破了皮。



    流了許多血,可她並不在意,仍往前衝。



    我帶著她走到門口,打開門,望著細密的雨幕。



    「這後面就要你自己走了。」我抬起手露出手上的手環,「只要我出了這個門,顧朗就會知道。他雖然是個變態,但我真的很愛他。」



    何語晴沒有遲疑,幾乎是立刻衝進了雨幕,很快不見蹤影。



    你跑不掉的。



    (十)



    赤腳踩在地板上,耳邊是密密匝匝的雨聲,交織著雨幕沖刷大片闊葉植物的啪嗒啪嗒聲響。在這雨夜,萬物噤聲,朦朧間生出詭異的滿足感。



    那是惡念攀附著心臟,在即將綻開花瓣時影影綽綽的興奮,卑劣而得意。



    寒意從腳趾一路向上,直到頭皮竄過電流般紛紛炸起,渾身戰慄。



    我在朦朧中看見惡鬼向我緩緩走來,拉我墜入地獄。



    直到汽車刺耳的喇叭聲把我拉回現實,我站在門前。小腿溼漉漉,透明的雨水蜿蜒向下,將棕紅色地板溼潤得愈發鮮豔。



    我把門拉得更大了些。



    顧朗撐著黑傘,嚴肅的表情像是在參加葬禮。漂亮的手握著折射出寒光的金屬手柄,脊背筆直,像極了一位矜貴。



    「嗒」



    後備廂的蓋子升起,從那裡頭傳來嗚咽,細小如同初生的狗仔悲鳴,斷斷續續,婉轉哀慼。



    他單手將裡頭的人拎出來,沒有絲毫憐香惜玉的意思。不過是對待一件可有可無的東西的態度,可憐的姑娘一個沒站穩摔在泥濘裡。



    她茫然地四處張望,在看見我之後手腳並用朝我爬來。



    我看見她脖子上的一道紅痕,洇出血色,隨著動作小小地開合。



    何語晴扒住我的小腿,借力半站了身子,攀扶著我的腰,不住哽咽。



    我張開雙臂,摟住了她。



    歡迎回來。



    這來來回回不過四十分鐘。



    顧朗仍站在雨幕裡,蝴蝶刀在指尖靈活地甩動。他舉起手,唇輕輕碰了碰刀,看著何語晴勾起嘴角。



    懷裡的人哆嗦了一下,復而埋下頭來悶悶噙泣。



    她又回到了地下室,縮回了床上,緊緊裹著被子。



    空氣裡還瀰漫著玫瑰香薰的芬芳,我坐在床邊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床墊,很快她就會放鬆下來。



    脖子上的傷口被我上藥後仔細包紮,為了追求美感還特地綁了個小蝴蝶結。



    襯著她蒼白的面容,平白生出一股子病態的美。



    桌上的薑湯到了可以入口的溫度,我端起來送到何語晴的嘴邊。



    她偏頭,唇劃過碗邊,流下兩行清淚來。



    「你沒想過離開他嗎?這個瘋子!」



    「離開?」我放下碗,手劃過她受傷的膝蓋。不再紅腫,卻是大片的青紫。



    「你恨我嗎?」



    何語晴愣了一下,那雙漂亮的眸子裡裝滿了疑惑,一汪清泉擲入巨石,陡然激起千層浪來,讓她一時間不知該如何作答。



    「你恨我嗎?」



    我又問了一遍,這一回她依舊是迷茫,只是帶了份不可置信。



    「不恨。」



    我笑起來:「我對他就像你對我一樣。」



    何語晴愣住,機械地張嘴抿進薑茶,一邊抬眼看我。



    等她喝完我才扶著她躺下,掖好被子。



    「晚安。」



    顧朗在樓梯的盡頭,昏暗的燈光將影子拉得老長,他隱在暗色裡,露出半截白皙的下巴。透明水珠劃過喉結流入胸膛,引著我的視線,氣氛都變得旖旎。



    我搭上他的手,撞入漆黑眼眸。上前一步,大手就摟住我的腰,往懷裡帶了帶,卻並不看我。



    他在看地下室,那裡傳來低低的噙泣聲,何語晴又哭了。



    顧朗不知哪來的興致,帶著我跳起舞來,幾番旋轉後自然遠離了這裡,那哭聲便愈發縹緲,直到再也聽不見為止。



    「你還真是個惡魔,顏顏。」



    唇啄過我的臉頰,雨聲蓋過他的話語,只有我的淺笑盪漾開去。



    「我買這棟房子的時候 22 歲,遠在郊區遠離人煙。目的是囚禁冉雲蔚。她表現得很抗拒。我曾經以為時間長了她會服軟,但從來沒想過,」他看我,眼底藏下一抹訝異,只餘下驚喜,「用你這個方法。」



    「斯德哥爾摩這個病症名詞源於一場搶劫案,劫匪搶劫了銀行櫃員,一段時間後,面對警方的營救大部分人都對劫匪產生了保護欲。你說奇不奇怪,人居然會對施暴者產生感情,甚至是愛。」我勾住顧朗的脖頸,往後倒在餐桌上,「放了何語晴的後果不是我能承擔的,人在危險時會把說謊這個技能點滿。她越是誠懇我越是疑心。所以我要拉她下水,我們必須是命運共同體,她會把我視為救贖。」



    「我有點怕你了,顏顏。」



    他這樣說,手卻不安分,探入了裙底。



    在這樣的夜裡,柔軟的紅色裙襬乖順地攀附在手臂上倒有點猙獰。撕開夜的寧靜,一副猙獰的面容。



    詭豔。



    我看見顧朗眼裡的慾望,不知道幾分是關於這場雲雨之歡。



    他誇我:「紅裙子很適合你,顏顏。」



    我很滿意這份措辭,我生來是名豔張揚的神明,何苦扮演你嬌弱可憐的信徒。該追隨的是你不是我。



    我也很清楚他不會怕我,也不可能怕我,我們是同一類人,追逐同類的過程永遠是充滿歡愉的。孤獨了許久,突然有一個人站到身邊,興奮感會讓每一個汗毛都戰慄,你想做的只會是牢牢抓住她。



    這很好。



    何語晴還睡著,昨晚大概耗費了她太多體力,所以睡得很沉。呼吸悠遠而綿長,淺淺的,偶爾在睡夢中還會發出幾聲抽泣。



    她蜷縮著身子,緊緊抱住被子的一角,輕蹙眉頭,將自己團成了一個蝦米。



    缺乏安全感的表現。



    我一直守著她,直到正午的鐘聲響起,何語晴嚶嚀一聲緩緩張開了眼。



    首先閃過的便是防備,但見到我之後卻很快把警惕卸下變得放鬆。甚至不自知一樣地靠近我。



    身子前傾,微微伸著下巴,手拄在我腿前。



    眼神純潔得像是林間無憂無慮的小鹿。



    她摸上自己的頸子,那傷了的地方。



    「昨晚,謝謝你,但是我沒跑出去。」



    「一出門就暈頭轉向了?」



    我笑,也向她的方向湊近:「這裡是市郊,又是獨棟,加上大雨確實很難逃出去。但是也不是沒有機會,比如我。」



    臉對著臉,何語晴沒有料到我的突然靠近,緊張地後退,眼睜得大大的,呼吸急促,不知不覺間氣息都交融。



    「乖乖聽他話,或許能獲得自由哦。」



    何語晴愣住,訥訥道:「是嗎?」



    她似乎已經忘記了是我把她關起來的,我順著她的疑惑,放軟了聲音,「當然,你得學會保護自己。」



    何語晴露出似懂非懂的表情,我又接著向她承諾:「我也會找機會幫你出去的。」



    這下,可憐的小鹿才露出高興的樣子,卻不敢表現太過,只能惴惴不安地說謝謝。



    我拉過她的手放在肚子上:「好了,別多想了,跟你說個高興的事,我懷孕了。」



    何語晴露出驚訝的神色,按在我肚子上的手不安地動了幾下,卻被我死死按住。



    「感覺得到嗎?」



    何語晴愣住,卻在幾秒後驚奇地叫起來:「好像真的能摸到。」



    還上下摸了摸,愈發地感到驚訝。



    我勾唇笑得恬淡,好像我肚子裡真的有個孩子。



    你看我演技多好,這個時候的何語晴就像落水的人,一根稻草都會牢牢抓住,而我對她的這點好恰恰是一根稻草。



    為此,她對我深信不疑。



    (十一)



    「這個孩子,」何語晴吞吞吐吐,「顧老先生怎麼說?」



    她望著我,從我與顧朗的眉眼裡窺探這孩子未來的模樣,眼裡便夾雜了驚豔,以至於蒼白的臉多了幾分明豔:「他一定很漂亮。」



    是嗎?我垂下眼眸。



    「沒關係,這是顧朗的孩子,他會喜歡的。」



    但事實是顧老爺子根本就不看我一眼。我像是所有苦情戲裡的貧家媳婦,在豪門中扮演飛上枝頭的麻雀,被冷眼相待,連帶著顧家的保姆都不把我當回事。



    沈豔春是專門管做飯的,據她說是看著顧朗長大的,按資歷我得叫她一聲沈姨。



    因著顧老爺子不喜歡我,沈豔春也不拿正眼看我。



    顧朗這幾日天一亮就把我送去顧家別墅,晚上下班再去接我回來。怎麼看都是去討好顧老爺子,爭取能把關係緩和了。



    但這事吧,不妥。



    繼母姓陳,我叫她陳姨。



    她是個很活潑的人,雖然快六十歲的人了,面上卻看不出老態來,身體也很好,不似顧老爺子三高佔了個全。帶著併發症,腎也是半死不活,偏偏脾氣大,一天要發個十來次脾氣。即便事事順著他,也要雞蛋裡挑出骨頭來。



    陳姨愛玩,報了七天的旅遊團去了韓國。讓我天天和老匹夫待在一塊,早晚氣出高血壓。



    麻煩。



    我刨著土豆,悶悶地想。沈豔春叉著腰走過來將土豆一把奪了去。她嗓門不低,說話又刻薄,見我柔柔弱弱的樣大抵是覺著我好欺負。她推了我一把,知道我懷孕,沒用力氣,只在肩頭稍稍用力,我屁股撞上了水池,溼了一片。



    不悅,但不打算生事,我也就沒出聲。



    她幹活倒是麻利,右手快速滑動,很快一個土豆就刨乾淨了。



    我看她幹活,原打算出門給顧老爺子倒杯水,怎知她上下嘴皮一翻,吐出來的話著實叫我生厭。



    「還是農村出來的呢,連個土豆都刨不好。顧家是大門大戶,天天的就遭人惦記。那野雞跟鳳凰能比嗎,以後帶出去都丟了面子。再加上未婚先孕連裡子都丟乾淨了。說是懷孕,肚子裡那個是不是姓顧的種還不好說呢!」



    她沒看我,只盯著手裡的東西,面上卻都是鄙夷。



    我向來都不是個好欺負的主,把早上精挑細選的菜一股腦拎上了案板。



    「得空的話就把菜都處理了放冰箱吧,人啊要有自知之明,沈姨你是幹什麼的還不知道嗎,不關你的事多說無益。」



    她大概更討厭我了,看我的樣子像是要生吞活剝,但是有什麼關係呢。



    有些人嫉妒你,所以言語上侮辱,行動上排擠,只是你要知道那些人不過是跳樑小醜罷了。



    誰是真正的強者,你心裡知道的不是嗎?



    出了廚房顧老爺子正在泡茶,香氣四溢,沁人心脾。



    我湊過去要幫他倒茶,那根海黃梨做的柺杖就橫在了我跟前。



    「你去廚房做飯吧,這裡不用你來。」



    我沒理他,避開柺杖坐在了對面的沙發上,計劃可不只一味地討好,這個時候該讓他生氣了。



    「油煙對孩子不好。」



    我端起紫砂壺,碧綠色的茶水落入杯子,水聲沉悶。



    顧老爺子盯著茶盞,在我推向他的剎那推了回來。



    他給自己重新倒了一杯。



    「孩子確定是顧朗的嗎?」



    「當然。」我勾起唇,「您不必這樣懷疑我。」



    「不是我懷疑。」他抬眼看我,即使已經老去,眼神卻依舊犀利。我想起顧朗,他們不愧是父子,都是這樣充滿侵略性的眼神,讓人心驚。



    我也端起茶杯,輕輕飲了一口,到底是個俗人,嘗不明白,只覺得苦。



    「不用懷疑,我不是您想的那種女人。」



    顧老爺子冷笑:「但願。」



    夜深的時候我又去了地下室,何語晴還沒睡,眼巴巴地等著我來。



    甚至有幾分雀躍。



    「今天過得好嗎?」



    她沒有回答我。



    「你有好幾天沒來了。」



    「對不起。」我低下頭,再抬起來時就換了副可憐兮兮的模樣,「最近過得有些糟糕。」



    「怎麼了?」何語晴不由得擔心起來。



    「顧朗的爸爸不喜歡我,可是我已經很努力地在討他歡心了。你知道嗎?」我抓住她的手,「他問我孩子是不是顧朗的!」



    可能是我語氣激動,何語晴一時怔住,緊接著也抓緊了我的手。



    「你別難過呀,沒關係的,你那麼好,顧老先生一定會喜歡你的!」



    我眼角溢出淚來,何語晴遲疑著還是伸出手為我拂去了。



    那雙眼盛滿了水,潤潤的,為我的難過也難過起來。



    她撫著我的臉。



    「別難過啊,顏顏。」



    我不難過,我回望著她,強裝笑顏的樣子。



    「嗯,你也一定能出去的!」



    臨走前何語晴拉著我的手,依依不捨。



    「你下一次來是什麼時候?」



    「很快。」



    我的「孩子」沒了。



    這件事比我想的快,我原打算等陳姨回來在她面前把矛盾激化。但不知為什麼,顧老爺子這段時間突然變得焦急起來。他看著我總是嘆氣,也時常盯著我的肚子,完全沒有期待孫子的感覺,反而像是要把他不為人知的處理掉。



    如同一條陰毒的蛇,在悄悄地吐信子。



    後來我才知道是沈豔春在他跟前嚼舌根,說這個孩子是我前男友秦楓的。



    天地良心,我雖然不是什麼好人,但絕對不會對獵物以外的人下手。



    折騰起來麻煩費心思,何必呢。



    我也不知道都做了這麼大生意的人智商都去哪了,想來真是年紀大了,腦子不好了。



    總之,這人認定了我肚子裡的孩子不是顧朗的,非要做親子鑑定。



    兩方對峙,沈豔春躲在廚房裡,聽這邊的動靜。



    說實話我已經看到她穿著布鞋不安分的腳了。



    今天穿的是長裙,顧朗一大早起來就在我腿上綁了個血包。



    「我今天得捱打,替我接著。」



    我錘他的肩:「真狠心。」



    男人抱著我轉起圈來:「誰讓你落到我手裡了呢?」



    其實顧老爺子說的話難聽歸難聽,但中心意思就四個字:親子鑑定。



    顧朗上來便是否認三連:不是,不行,不可能。



    氣得對面高血壓心臟病眼看要犯還不算完。



    顧朗摟著我的腰,黑眸裡醞釀著憤怒。



    「我說過,顏顏會是我唯一的妻子,不必如此抵辱她。實在不行,我放棄繼承權。」



    氣得顧老爺子舉起了柺杖。



    那一棍子落在我的小腿骨,尖銳的疼痛致使我頭腦一片空白,幾乎是來不及動作完全隨著本能重重斜倒在地。



    即便這之前我牢牢抓住了顧朗的肩膀,還是在痛感降臨的剎那無意識鬆開。



    剛好撞到了股骨,連帶著後腰都是一陣陣鈍痛。



    顧朗俯下身抱住我,暗自用力捏爆了我腿側綁著的血袋,很快冰涼的液體便蜿蜒而下。他抱著我急匆匆地離開這棟屋子,留下身後錯愕的沈豔春以及鬆了一口氣的顧老爺子。



    看樣子這次「流產」對他來說是個意外之喜。



    我聽見沈豔春的話:「這樣也好。」



    看樣子我遲早得讓她走。



    醫院裡,透過玻璃我看見顧老爺子拄著柺杖站在顧朗身邊。他一隻手擔在顧朗肩上,不知說些什麼,仔細想來應該是勸他與我分開。顧朗沉著臉,壓抑著火氣,臉比鍋底還黑,又透出一股子悲憤來,眸子盛滿了哀痛,似乎下一秒就要落下淚來。



    好像他真的沒了個孩子。



    他揮開了父親的手,用一種憤怒而無奈的神情向對方嘶吼。我聽不見他們到底在說什麼,只是顧朗情緒激動,看樣子是真的激動到了極點。



    有護士跑過來勸阻二人,張開雙臂將他們阻隔在一個安全範圍內。顧老爺子瞪著眼卻也無可奈何,最後一甩手憤憤離開了。



    我歪歪頭,看那個男人進來,順帶著反鎖了門。一個大跨步上前坐在椅子上,俯身緊緊摟住了我。臉埋在我的肚子上,聲音悶悶的,還有些含糊不清。很快我便感覺到腹部的衣服溼了。顧朗抬起頭來,眼睛紅紅的,盯著我的腿,似乎那裡還殘留著血液。



    「我剛才以為你真的流產了,好可怕,顏顏。我好怕。」



    說著他又彎腰摟住了我:「你一定要好好的顏顏,我無法承擔失去你的後果。」



    我扶著他頭頂硬茬茬的頭髮,難得沒梳成背頭,摸著怪剌手。然後也俯身抱住了他,暖烘烘的,十分安心。



    「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的。」



    這次我特地隔了快一個星期才去地下室,何語晴一個人在裡頭都快發黴了,看見我幾乎是跳著下床奔到我跟前。



    銀鏈子刮過堅硬的水泥地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而她恍若未聞。



    「你怎麼……」



    她頓住,臉上那點欣喜瞬間垮掉,像我一樣掛上痛苦還有擔憂。



    「顏顏你怎麼了?」她抱住我的臂膀,見我臉色蒼白愈發地焦急,甚至在原地跳起腳來。



    「怎麼了呀,怎麼了呀,顏顏你怎麼了?」



    我慢吞吞走到床前坐下,手撫著肚子,笑著笑著就滿是眼淚。



    「語晴,怎麼辦啊,我的孩子沒了。」



    她嚇了一跳,急急忙忙地跑過來坐到我身邊。



    「別哭。」拂去我的眼淚,何語晴蹲下來,將雙手放在我的膝蓋上,企圖能夠安慰我。她放軟了聲音,循循誘導我說出原因,「可以告訴我發生了什麼嗎?」



    等我把來龍去脈都說清楚,何語晴也只能抱住我,把下巴擱在我肩上:「沒關係的顏顏,寶寶只是沒準備好。你一定要調理好身體,等你準備好了寶寶還會回來的。」她聲音哽咽,跟著我的悲傷一同哭泣。



    「顏顏你別哭。」



    我便聽她的話,抹去眼淚推開她,在何語晴不解的眼神中拿出了鑰匙放在她的手心,想扯出個笑來,結果一張嘴眼淚就止不住了。



    我又抱住了她,何語晴還維持著震驚的神情,連鑰匙從手中滑落都不知道,卻反手緊緊摟住了我。



    「出去吧語晴,是我對不住你,願你以後能有個美好的未來。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語無倫次,抓著她肩膀的手用力到骨節都發白,「可是怎麼辦,我真的好愛他,我不想離開。」



    何語晴敏銳地抓住了最後一句話:「你要去哪裡?」



    我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樣,抬起淚汪汪的眼看她:「去哪裡都好,離開這個傷心地,是我的錯,不自量力,明知是兩個世界的人還要硬闖。」我別過臉,眼裡盡是恨意,「我現在看見顧朗的爸爸就恨不得讓他賠我孩子的命來!」



    何語晴撫我的臉,神情哀傷而溫柔:「沒關係的顏顏,你和顧朗一定會在一起,也一定會有一個可愛的孩子。」



    說完這句話,她拾起鑰匙解開鏈子,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地下室。



    我擦乾淨眼淚,收拾好這裡,讓它乾淨得好像從來沒有人來過。



    一如我所想,三天後顧老爺子發生了意外。



    一場車禍讓他進了重症監護室,而撞他的是何家的千金何語晴。



    那個女孩在鏡頭前驚慌失措,楚楚可憐:「我只是眯了下眼,不知道怎麼就撞上了!」她哭起來,茫然地尋找家人,最後一頭扎入了母親的懷抱。而這近一個月的事情,她隻字未提。



    隔日,我收到了何語晴的短信:「顏顏,你要幸福。」



    當然。



    我沒有回,那條信息靜靜躺在收件箱裡再也沒有翻起。



    一切如我所願了嗎?



    沒有。



    陳姨急匆匆地趕回來,在她的極力要求下,整整十七個小時的搶救,把人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我立在病床前,看著這個眼眶已經深深凹陷,全靠呼吸機維持生命的老人不知為何心頭愈發煩悶。



    他疼愛的小兒子沒從意大利回來,儘管已打了一百來個電話,除了開頭那幾個能夠接通之外,其餘的只能聽到對方無法接通的忙音。



    急得陳姨直掉眼淚。



    只能說這男人把自己的兩個兒子全都推離自己的身邊了。



    對於顧澤,他雖是疼愛,卻在對方追求繪畫夢時生生打斷了人家的手臂,不過是因為當時的顧澤不願意暑假去公司實習而頂了幾句話罷了。



    他的疼愛只在物質,不在精神。



    現在的顧澤在意大利當主唱,拿不起畫筆,他又開發了其他愛好。



    而顧朗和顧澤,這兩人關係其實很好。



    又一次拒接後陳姨砸了手機,她望著病床上的人無聲流淚。



    「怎麼辦啊老頭子,小澤不願意回來。」她坐在那裡,脊背彎得像一座拱橋,「你看看你,兩個兒子,沒一個和你齊心。到底是為什麼這麼倔啊,非要把人都逼走嗎?沒有你我怎麼辦啊老頭子。」



    可能是聽到了愛妻的殷切呼喚,這天晚上顧老爺子睜開了眼,醫生說基本脫離了生命危險。



    我又成了那個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苦情小媳婦,一直伺候到這位祖宗出院。而這時候已經是寒冬臘月了。



    我裹著厚實的冬衣,因為天生怕冷,這一回就沒去接他出院,而是待在家裡按著菜譜做了幾個清淡小菜。誰知這老爺子眼皮一翻看都沒看我一眼,擦著我的肩過去了。



    陳姨朝我抱歉地笑笑:「他就這脾氣。」



    我不動聲色,只尷尬笑笑,瞥見沈豔春幸災樂禍的樣子有些不悅。



    可能我做的菜過分清淡,顧老爺子嫌棄得只動了幾筷子,直到沈豔春端出幾道葷菜才露出笑顏來。



    陳姨勸他剛出院別吃那麼油膩的,被他一句話堵了回去:「什麼都不吃,我還不如死了算了。」



    只有那沈豔春在笑:「沒事的太太,少吃點不要緊。」



    顧朗在桌子下悄悄捏我的手,說出的話卻是向著沈豔春的。



    「還是沈姨做的飯香,顏顏以後還是不要摻和了。」



    笑得更得意了。



    飯畢顧朗拉著我和顧老爺子談話,會話主題還是他要娶我,這一回對方倒沒氣急敗壞,但說出來的話依然很傷我心。



    「關我屁事,我不承認。」



    好嘛,這跟原來沒啥區別,顧朗也不急。



    「沒事,我還年輕。」



    換句話說就是我還年輕,咱倆熬唄。



    我是真一點都不著急了,冬天就愛犯懶,有那琢磨的空不如窩在被窩裡,點杯奶茶看看電影來的舒坦。



    直到某天遇見顧朗告訴沈豔春:「把海參幹磨成粉放粥裡,我爸愛喝這個。」



    好嘛,糖尿病喝粥,腎病吃這麼補的。



    我默默路過,毫不作聲。



    新年的前一天顧老爺子嚥氣,尿毒症加上三高酮酸中毒,來不及搶救,好在是在睡夢中死去的,並沒有痛苦。



    葬禮時下了雪,顧朗的黑西裝蒙上了一層細碎的白雪,襯得他眉眼愈發冷冽。



    他看著那方小小的骨灰盒突然扯了下嘴角,裡頭夾雜的東西太多看不清楚。



    他扭頭看我,明明是解脫的感覺卻顯得分外悲慼。



    「顏顏。」



    他只有我了。



    直到最後,顧澤都沒回來。



    春暖花開的時候我如願披上了婚紗,司儀念著老套的誓詞:



    「顧朗,你願意娶你身邊這位李顏小姐為妻,無論生老病死,貧窮富有都不離不棄嗎?」



    「我願意。」



    「那麼李顏小姐,你願意嫁給顧朗先生為妻,無論生老病死,貧窮富有都不離不棄嗎?」



    「我願意。」



    我將永遠忠誠。



    我將永遠忠誠。



    (完)一秒記住本站地址:[呦呦看書] https://www.youyoukanshu.com/最快更新!搜索呦呦看書,更多好看小說無彈窗廣告免費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