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節 春不渡

    我是大魏國的公主。



    其實當公主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因為每個公主都註定不會像我這樣,一年見不了皇上幾次。而且過了及笄之年後,便一直開始愁我的婚事。



    可是那天,從殿外傳來消息說,我被選為前往大齊和親的公主,群臣眾議,說是這是我父皇做的最為明智的一個決定,再加上有人諫言,說和親之事,刻不容緩,所以我一個月以後便要去往大齊了。



    聽說,齊國的君王和父皇在會盟的獵場打賭,說是如果齊王輸了,齊國便要以十座城池相贈,屆時魏國便需送一位公主前來和親,也算同修兩國秦晉之好,反之則然。



    誰不想要得到十座城池?



    所以父皇欣然而允。可那齊王驕矜,沒想到自個兒挖出的坑,自個兒倒是好巧不巧地跳了進去。



    父皇終究老謀深算,讓那齊王在圍獵時吃了癟。最終齊王只好恨恨道,等到魏國的公主來齊國挑選到心儀的夫君,公主大婚之日,齊國便會心甘情願地奉上那十座城池的地圖。



    父皇他選了我,可父皇也只能選我。



    大公主的母親是皇后,二公主的母親是貴妃,四公主尚且年幼。



    只剩下我這麼一個生母位分卑賤,平日裡也不怎麼受寵,最後在我生母歿後,養在德妃娘娘膝下的公主。可是德妃娘娘,卻待我視若己出,我將她視作親身母親。私底下我便喚她阿孃。



    德妃娘娘是這宮中的年齡最大的妃子,父皇顧念著往昔情分,這才善待她。大內宮廷,只聞新人笑,哪知舊人哭。我很小時來到阿孃的永樂宮中,阿孃便開始悲傷春秋,後來我想著法子逗我阿孃笑,阿孃的眉頭這才少了些許愁哀。阿孃總說,小柔兒,你是上天賜給阿孃的福星,你能陪伴阿孃,阿孃不知有多開心。



    我摟著阿孃的脖頸,輕輕拭去她眼角的淚水,我說,阿孃,柔兒一輩子都會陪著阿孃。阿孃你別為了那個人傷懷。



    阿孃終究是愛慕父皇的,她總是半夜起身,披著氅衣,望著天上的一輪明月,唸叨著相思寄明月,明月何處去。



    所以在讓我和親之後,父皇不僅常來永樂宮陪我阿孃吃飯,還會坐在東窗之下的小榻上,與我阿孃一塊下棋。有時,我阿孃正在寫字,我父皇便悄無聲息地走近她,著一襲明黃站於她身後,滿懷柔情地望著她。



    我阿孃那一刻是幸福的。沒過幾日,我阿孃便由德妃升為皇貴妃,連帶內務府的總管事也不敢小瞧了阿孃,我父皇還給了我親身母親諡號,讓我從此不再覺得我是一個多餘又無用的公主。



    一切都是那麼美好。



    可是阿孃的眸子裡愁鬱更濃了。



    我將剪好的兔子放在阿孃的腿上,阿孃兩鬢微白,她望著我,雙目漣漣道,小柔兒,從今往後,你我母女便要天各一方。我對陛下,失望至極。



    我說,阿孃你彆氣。柔兒這次去大齊是去選夫君的。況且,皇命不可違,阿孃我幼時你常教導我說凡事要往好的一方面想,所以啊,我定能選一個好夫君,來年省親,說不準阿孃都能抱上孫兒呢。



    阿孃笑,我的小柔兒這是說什麼胡話呢。我只盼我的小柔兒平安順遂就好。



    我伏在阿孃的膝上,伸手握住了阿孃冰冷的手掌,我笑道,阿孃,柔兒也捨不得你,可是柔兒終究是要長大的是嗎?



    阿孃說,是啊,小柔兒終究是要長大的。



    我離開大魏那日,是從福壽宮走出來的,阿孃親手給我綰髮,我跪在阿孃腳下,向她磕了三個響頭。我說:阿孃,女兒自此拜別,即便女兒身在大齊,女兒也盼著你長命百歲,歲歲無憂。



    我不忍落淚,走出了宮門,可我阿孃還是追了出來,她扯著我的袖子,掩面泣哭道,小柔兒,要平平安安的阿。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啊。



    我還是落了淚,前路茫茫,誰曉得我會嫁給誰?是大齊的國君,還是大齊的臣子。其實,我只不過想要嫁得待我好的如意郎君罷了,這樣,有人待我好,阿孃定會放心。



    我初來大齊那日,是在暮春時節,宮中的春花落了,滿目落英繽紛,綺麗無比。皇帝派了女官出來接我,我就這樣住在了大齊的皇宮裡。



    沒過幾日,大齊的皇后娘娘召見了我。皇后娘娘和我想的一點也不一樣,她年歲看起來不大,雲鬢花顏,一身綾羅,舉止文雅,真有母儀天下的典範。



    她為我備了迎宴,席中還問我了諸多大魏的人土風情,末了,她還問我,公主在這大齊皇宮之內,可有何不適?或有何不滿?



    我哪裡敢說有何不適,我是客,自不該出演言過多。只是席中我嚐了不少美食,我便對皇后娘娘說,娘娘的宮中,餐食一絕。我貪地吃了不少。



    皇后娘娘捂嘴偷笑,許是見我這般性子,她反倒覺得我比較實誠。



    這時有一隻花球落在我腳邊,我好奇地很,便撿了起來,只聽到從翠屏之後傳來咯咯的輕笑聲。



    我見那梳著雙鬟的小丫頭踉蹌走出,和我要小花球。



    皇后娘娘說,這是她女兒,昭和公主。



    她的小公主五歲了,我那時生了玩趣,便與小公主一塊玩花球玩了一晌午。



    皇后娘娘說,我與這孩子有緣份,她還說,讓我常去她宮中坐坐。



    於是我就開始隔幾天去她宮中走動走動。只不過彼時的皇后娘娘望著我的眼中,常有愁緒滋生。



    我便常常給她講笑話,我想,我從前也是這麼逗阿孃開心的,看著皇后娘娘笑地那麼開心,我心裡的離鄉之情也能沖淡些。



    皇后娘娘還說,我是個好孩子。像她的親妹妹,我聽罷心裡忍不住開出花來。



    有一日,皇后邀我去她宮中喝茶,那昭和公主坐在她身邊,一直嚷著說要出去玩,皇后娘娘蹙眉,我只好先行一步。



    可我並不想立刻回我那冷冰冰的宮殿,便在御苑緩緩行走,正巧還看見了後腳浩浩蕩蕩走出的皇后一行人。



    昭和喜放紙鳶,宮婢將紙鳶沒放多高,便交到皇后的手中,昭和一邊拍掌歡呼,一邊眼睛痴痴地望向天空。



    我看著這一幕,感慨萬千,這讓我又想起了幼年我和阿孃也這般在御苑嬉耍的時光。



    多好的紙鳶啊。



    可是那紙鳶沒放多高,就從天下筆直地落了下來。昭和在遠處皺起了眉頭,她扯著皇后的衣角,說要回去睡個回籠覺。



    皇后蹲下身,捏了捏昭和的小臉道,你這丫頭,怎麼半會都不消停,好好好,阿孃陪你回去。



    我在遠處默默地觀望著她們,一時豔羨無比。突然又想起昭和掉落的紙鳶,便想要將它撿回來。



    於是遣了婢女先回宮,自個去尋那紙鳶去了。



    待我繞過拱門之後,儼然發現蝴蝶紙鳶落在了樹梢末端,於是便褪了雙履,擼起腰裙,拔了頭上的釵子悉心地放在草叢一側。



    就這樣像從前在魏宮那樣,頑皮地,不顧形象地一點一點往上爬。



    直到我的手指探到了那紙鳶一點,我就快要抓到之時,腳後跟一個不穩,整個人失去了重心,閉眼心嘆,這下可要摔糗了。



    沒想到,有個人在半空中攔腰抱住了我。



    我驚訝地落地,慌忙地扭過頭來看他,他眉頭輕展,望著我意味不明。



    我整了一下腰裙,視線偷偷瞥向他,他著一身深藍色的雲鶴長袍,頭戴明玉冠,整個人說不出的俊秀。被他這麼看著,我反倒不好意思起來。只敢啟唇道,多謝這位小…侍衛相救。



    他兀自笑了,你怎麼知道我是侍衛?



    看他的衣著,不像是皇帝啊,再說,皇帝應當沒有他這麼年輕。



    我不知道該做何回答時,他又問我,你是?



    我想著我的身份特殊,滿宮上下,見過我的人沒幾個,只對他扯謊道,我是皇后娘娘跟前的婢女,公主的紙鳶落了,我想撿回去。



    我望著他,撓撓頭道:「你瞧,這樹太高了,我怎麼也夠不著,你能不能幫幫我。」



    他說,好。



    我心裡生出了一絲甜意,直到他將紙鳶交到我的手上說道,這下可要收好了。



    我連聲應答,可是無人窺見的地方,我竟紅了臉。我不禁暗罵自己沒有出息。



    沒過多久,皇后娘娘便迎來了生辰,我聽到內廷傳過來話,說是皇后娘娘又有了身孕,皇帝歡欣不已,於是便要將這次生辰之宴辦得熱熱鬧鬧的。



    而我也被皇后娘娘邀去前往。可是宴飲極為無聊,我便藉故推脫。



    婢子見我如此對什麼提不上勁來,便對我說,公主,齊國皇宮的上御苑旁有一座碧水亭,現下盛夏酷暑,公主你呆在宮內難以解熱,不如去那裡走走,觀賞清荷?



    我一聽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可婢子跟我前去,又對我管束忒多。便遣了她們出去,說我要午睡一會。自個兒換了一套宮裝偷偷地溜出宮門。



    上御苑的荷花著實美不勝收。綠荷菡萏,卷舒開合,真真嬌豔。



    我坐在長亭之內,忽而發現荷葉之間有異物攢動,只見碩大的荷葉之中有一彩舟搖曳而現,那小舟之上,還躺著一個男子正閉眸假寐,他著一襲織金雙鶴深藍長袍,那眉目讓我熟悉地很。



    這不正是前些日子給我撿紙鳶的男子嗎。



    我出聲喚道,小侍衛,小侍衛,你快醒醒。



    他一瞬睜眼,坐於船頭,視線直直掠向我。



    我有些難過道,你不記得我了,我是那天要你幫我撿紙鳶的小宮女啊。



    他突然嘴角暈染開笑容,你怎麼會來此地。今日皇后生辰,你不好好留在宴中,怎會來此地。



    我支支吾吾道,有其他姑娘替了我。我想找個地方,透透涼氣。



    他不再問我,卻向我伸出了手,他說,也算你我有緣,你可要與我賞荷?



    我的手心微微出汗,我咬著唇捏了捏裙襬道,可是我要怎麼從亭內到你的小舟上?



    他搖頭輕笑,似乎看穿了我的侷促,他說,別怕,你從欄杆處跳下來,我接住你。



    我心裡忐忑無比,可當我看到他嘴角蠱惑的笑容時,我竟情不自禁地爬上欄杆跳了出去。



    我想,哪怕落水失去了公主的尊儀我也不在乎了。



    可他卻驀然從小舟起身,朝著我飛來,在半空之中將我抱入懷中。



    我隨他穩穩當當地落在了小舟之上。小舟緩緩地離岸邊遠去。



    他問我,你就不怕我對你做什麼壞事?



    我腆著臉垂眸道,我相信你啊,你是個好人。



    「齊越。」



    我怔然抬頭,他嘴角微揚,我說我喚齊越。



    我似乎呆了,只敢將心底乍現的甜蜜藏好,我說,我喚晴柔。



    他坐在船頭,我也蹲下身,坐在他身後。薰風暖暖,荷香陣陣,撲鼻而來。遠處拱橋如月,低頭群魚嬉戲,我看得痴了,一時不慎,整個身子隨著小舟輕搖,沒坐安穩,以至於半隻腳落了下去。



    他慌忙轉身,拽住了我的長袖,我就這麼猝不及防地跌入了他的懷中。



    我抬頭間能近地看出他下顎生出的一層青渣,他沉聲道,阿柔,你可要坐穩了。



    我嗯了一聲,羞怯地推開了他。



    水溼了我的羅襪,我腳上難受地緊,他好像發現了我的不堪,於是他背過身去,對我朗聲道,我不看你,你便將溼襪脫了晾晾。



    他身後傳來我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我將腳丫子擱出來,又將溼了的鞋子和羅襪放在日光之下。



    這時他突然側著身,頭卻不肯看我,將剛剝好的一捧蓮子遞過來。我雙手小心翼翼地接著,手執一顆放入嘴中,真是又嫩又甜。



    待我吃罷之後,他又問我,你可還要。



    我淡淡地嗯了一聲。



    日頭正高,我們穿梭在荷葉群中,他坐在船頭剝著蓮蓬,我坐在後面一顆一顆地咬著蓮子。



    翠波盪漾,映著我滿心的歡喜。



    直到舟行至岸,他這才將我扶上來,與我告別。



    我不捨道,齊越,你今日贈了我這麼多的蓮子,下次,等我領賞了,我給你帶荔枝可好。



    他已走出幾步,又回過頭來:「好。我等著你的荔枝。」



    那時他一口答應,沒有回絕我。不知讓我心底有多顫動。



    於是我回宮之後便將荔枝放在錦盒之中,每日都要去上御苑中,過了七日之後,我才等到他。



    他依舊像那日,乘一葉小舟前來,他望著我,我向他招手。上了小舟之後,我便急急取出一顆冰荔枝遞給他。



    他的十指骨肉勻稱,修長好看,剝荔枝的樣子讓我幻想起他用短匕剖蓮蓬的模樣。



    他說,荔枝水嫩,甜膩無比。阿柔,你哪來的這麼多荔枝?



    我生怕他發現我的身份,只低著頭,對他說我將荔枝偷藏在冰窖之中,每日來此地等一等,盼著你能吃到啊。



    他揉著我的頭,莞爾輕笑,阿柔,你有心了,今日我剝蓮子,你想吃多少,我便給你剝多少,可好?



    我訥然道,真的嗎?



    「蓮子性寒,不可多吃,假的。」



    我一瞬又蔫了氣。



    不過他依舊給我剝了一些蓮子,那時他躺在小舟之上,視線悉數落在我的身上,讓我如坐針氈。



    我吃罷蓮子轉過身去,薄唇闔動,我試探道,齊越,你可有喜歡的姑娘啊?



    齊越深深地望著我,頓了良久,又閉眸道,有啊,她在宮裡。



    宮裡,那便是哪個宮女,侍衛和宮女相戀,在每個大內宮廷都不少見。我心底裡發澀,可面上卻不肯表露無遺。我又淺笑著問他,那,那你喜歡的是哪宮的宮女?



    他又搖頭,她不是宮女。那個人,不是我該肖想的人。罷了,今日時辰不早了,我還有要務在身。



    齊越與我上岸,他頭也不回地離去。可我卻看著他荒寂地背影,突然心中一疼,他說的那個不能肖想之人,不是皇后,又能是誰?



    否則,他為何在那天皇后生辰之日,一個人躲起來。



    可皇后娘娘都有了昭和公主,如今聖眷正濃,齊越他註定要一顆痴心錯付了。



    其實誰的一顆痴心不是錯付,我的痴心便落在了齊越的身上,可我是和親的公主,我不能戀慕任何男子。



    但我想齊越能歡心。於是我便去皇后娘娘宮中,送了她我常手上戴的珊瑚紅珠手串。



    我說,娘娘,我將紅珠串兒贈您,想討您一個珍愛的簪子,可否滿足我這麼一個微不足道的願望。



    皇后娘娘眼尾笑意綻開,她還摸了摸我的頭道,行,公主這是怎麼了,突然想拿你的紅珠串兒換我的簪子。



    我笑道,娘娘國色天香,待我甚好,我想留個簪子,日後若是惦念起娘娘,便將簪子掏出來…



    我將要到的那支鳳釵握在手中,愛不釋手。我想將這釵子贈給齊越。我便每日都去上御苑等他,我猜他是上御苑的侍衛。



    等了約莫十日,這才等到他,他身後跟著一群侍衛,我輕喚他。他發現了我,自個兒留下來。



    我將他拉至一處隱蔽後,掏出了懷中的鳳釵塞往他手心。



    我既傷懷又含著笑道,齊越,這是皇后娘娘的鳳釵,我只曉你喜歡皇后娘娘,所以我討來了這釵子。齊越,日後你思念娘娘了,你就看一看這釵子,你的心便不疼了。



    齊越長眉蹙起,他忽而將我擁入懷中,喃喃低語道,阿柔,你真是個傻姑娘。



    他擁地有些緊,我難以呼吸了,可我又貪戀他身上的溫暖,只好艱難道,齊越,我盼著你日日歡喜。我盼著我能解你眉頭清愁。



    齊越哽咽道,那傻丫頭,你還想要吃什麼,不管宮內宮外,我都滿足你。就當我報答你贈我的鳳釵如何?



    他鬆開了我,我雙眸亮晶晶地望向他,輕聲囁嚅,我想去大齊的街頭看看,聽說大齊的冰粉好吃,我以前從來沒有吃過。我還想吃酥炸糕,還有還有桃花釀。



    齊越答應了我。他還說,他要帶我出宮去。我問他,我怎麼能出宮去呢。他說,別怕,一切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