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銅臭 作品

第29章 白風師平地起風沙

    裴宿冷然道:“第一,兩百年前我們決一死戰過了,你已經輸了;第二,請問我哪裡卑鄙?”

    刻磨大聲道:“要不是你們兩個串通起來,裡應外合,我們怎麼會輸?!”

    裴宿道:“刻磨,你不要不肯承認。當時我雖只帶了兩千人,但這兩千人自始至終都是穩勝你四千人。無論城門開不開,你都輸定了。”

    謝憐忍不住心想:“麾下只有兩千人便被派去攻打一個國家?這小裴將軍為人時,在軍中莫不是比我還受排擠??”

    他雖然覺得裴宿不會說謊,但也覺得奇怪,道:“既然你是穩勝,又為何要與半月串通?”

    裴宿不再理會刻磨,用漢話道:“為了讓我屠城。”

    聞言,除了刻磨,在場其他人皆是一怔。謝憐雖奇怪,但愈加心平氣和,道:“什麼叫為了讓你屠城?既然你已經要勝了,又何必非屠城不可?”

    裴宿道:“就是因為我們快勝了,所以才非屠城不可。因為,在攻城的前一晚,許多半月人的家族首領聯合起來召開集會,秘密約定好了一件事。”

    聽到這裡,謝憐已預感他要說的原因,也許會令人瞠目結舌,更加凝起了精神,道:“什麼事?”

    裴宿緩緩地道:“半月人生性兇悍,又十分仇視中原人,就算知道自己快輸了,也不肯認。整個半月國的男女老少都做好了準備,要盡最快速度,趕製一批東西。”

    謝憐已經隱隱猜到了那是什麼,但仍不能確定,而裴宿吐出的,果然是他心中所想的那個東西:“炸藥。”

    裴宿一字一句道:“他們打算,萬一城破敗北,就讓國中居民身上藏著這些炸藥,立即從各個方向分散潛逃,流入中原,專門混在人群眾多之地,伺機暴動。也就是說,即便他們自己死,也要拉上更多的中原人死。即便他們亡國了,也誓要攪得亡他們者的國家不得安寧!”

    謝憐立即轉向刻磨,用半月語迅速複述了幾句,問道:“這是真的嗎?”

    刻磨毫無掩蓋之意,大概也不覺得有什麼錯,昂首道:“真的!”

    聞言,三郎挑起了一邊眉,道:“歹毒。歹毒。”

    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他這句是用半月語說的。刻磨怒道:“歹毒?你們有什麼資格說我們歹毒?若不是你們打我們,我們又怎麼會被逼到這一步?你們毀了我們,我們也同樣報復你們,這有什麼不對?!”

    裴宿卻冷冷地道:“若果真如此,那不如我們從頭清算?”

    他微微側首,道:“半月人在邊境一帶無理取鬧過多少次?半月國惡意攔截了多少中原去往西域的商隊和旅人?你們明知自己國中有馬賊專門攔道打劫大肆屠殺漢人,卻刻意包庇,漢人派去圍剿盜賊的士兵反而被你們以越界侵犯為由殺盡。歹毒嗎?”

    他雖然語速不快,語氣也並不激動,但不知為何,字字聽來有尖銳之感。刻磨道:“那你們呢?怎麼不說你們先強行霸佔我們的國土?”

    裴宿道:“兩國交界之地原本就曖昧不清,如何算強行霸佔?”

    刻磨道:“兩邊早就已經劃分過地盤了,是你們不遵守諾言!”

    裴宿道:“當時的劃分一說只有你們一方承認,我們又何曾承認過?你們所謂的劃分無非是荒漠全歸我們,綠洲全歸你們,可笑嗎?”

    刻磨怒道:“綠洲本來就是我們的,從來都是我們的!”

    雙方各執一詞,光是聽著他們這般撕扯,謝憐就一個頭兩個大了。這番爭執,令他想起了兩百年前在夾縫裡被打得鼻青臉腫的日子,彷彿臉又隱隱作痛起來。裴宿似乎再也不能忍受和刻磨繼續交流下去,一掌揮出,再次將刻磨打暈過去,對謝憐道:“所以,你看。”

    他輕輕吸了一口氣,道:“這世上許多事,根本不可能說得清楚。只能打。”

    謝憐嘆了口氣,道:“我同意你前面那句。”

    三郎則道:“嗯,我同意後面那句。”

    謝憐望向一旁垂著頭坐在地上的半月,注視了片刻,回過頭來,道:“我說不準誰對誰錯,不說了。不管半月是為什麼開門,開了,就要承擔責任。所以她被一群士兵吊死在了罪人坑上。人一死,也都完結了。”

    裴宿又恢復了那副無波無瀾的神情,道:“是。”

    謝憐道:“生前如何,生前償還。但,若是死後還在作亂,那又另當別論。”

    裴宿淡聲道:“半月沒作亂。”

    謝憐道:“小裴將軍,那你這就是承認了,那些進入半月古城的路人,都是你引進來的,是嗎。”

    靜默須臾,裴宿沉聲道:“是。”

    謝憐道:“為什麼?”

    這次,裴宿沒有回答了。謝憐道:“將近兩百年了,你總得給這些被你引進半月古城裡來的人一個理由,一個交代。”

    裴宿依舊不語,且依舊是面無表情。方才,他還算是有問必答,現在卻像是打定主意,要拒不回應了。謝憐還待再問,正在此時,他忽然聽到了一個奇怪的聲音。

    這聲音是從眾人頭頂之上傳來的,呼呼嗚嗚,仿若狂風呼嘯。待到那聲音近了,謝憐終於確定了——這的確是狂風在呼嘯!

    這一陣大風來得實在是太突然,太猛烈,以至於謝憐還沒搞清楚什麼情況,身子已經一歪,整個人浮了起來!

    這陣突如其來的狂風從上方直灌入罪人坑底,竟是把一行人都捲上了天!

    謝憐一下子抓住離他最近的三郎,道:“當心!”

    三郎也反手抓住他,神色不變。謝憐只覺一陣天旋地轉,身體急速升空,空中一頓,隨後猛地開始下落。他連忙拋出若邪,百忙之中哄道:“好了好了沒事了,快,好若邪,先出來救個急!”

    摸了兩把,若邪總算是飛了出來。然而四周空蕩蕩、光禿禿的,除了一個偌大的罪人坑,竟是找不到任何可以抓住的東西,若邪出來飛了一圈又縮了回去,萬般無奈,謝憐只得在空中自行調整落地姿勢。若在以往,他多半又要頭朝下墜地三尺了,然而,這一次,在即將落地之際,三郎順手託了他一把,他居然是正著落地的。靴子穩穩當當踩到地面的時候,他還有些不可思議。然而,這不可思議很快就被沖淡了。他一落地,就見面前一個黑衣身影跌跌撞撞走了過來。

    謝憐定睛一看,微喜道:“南風!”

    果然是南風。只是,已經是一身狼狽的南風。他整個人彷彿在灰裡打了十幾個滾,又被扔在雞飛狗跳的禽獸堆裡蹂躪了一夜,周身衣物破破爛爛,狼狽得夠嗆,聽謝憐喊他,只舉了一下手,默默抹了把臉,連話都說不出來了。謝憐扶了他一把,道:“你怎麼了?這是被那兩個姑娘打了一頓?”

    話音未落,就見兩道人影跟在南風之後,走了過來。一個正是那名白衣女冠,拂塵搭在臂彎裡,笑眯眯地向他打招呼,道:“太子殿下好啊。”

    雖然不知道對方是誰,謝憐也要禮尚往來,但又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只好也笑眯眯地舉手招呼道:“道友好啊。”

    而那黑衣女郎則是冷淡的一眼橫過來,沒怎麼留意他,掃到三郎時卻微微一滯,似乎覺得此人甚為可疑,駐足了片刻。

    方才那一陣風把坑底數人都送了上來,那二人越過謝憐,徑直朝裴宿走去。裴宿望到來人,也不驚訝,畢竟之前他扮作阿昭時,已經在城裡見過這兩人一面了。他跪在原地,對那白衣女冠俯首,低聲道:“風師大人。”

    一聽這四個字,謝憐當場便愣住了。

    虧他還一直以為這是哪裡來的妖精鬼怪,哪裡知道,居然是上天庭的神官?而且還是風師,那個在通靈陣裡一散就是十萬功德的風師啊!

    但仔細想想,也沒什麼不對。當時,這白衣女冠說著什麼“那些人都躲到哪裡去了,難道要我找出來一個一個地殺嗎”,才教他以為非是善類,但其實,這個“人”,真不一定是指他們,也有可能是在指“半月人”,只是他先入為主了,這才覺得對方一舉一動都帶著妖邪詭異之氣。

    對於一出手就是十萬功德的神官,謝憐難免抱著一種莫名的敬畏。他對南風道:“你怎麼不早告訴我這是風師?我還猜過會不會是蛇精、蠍子精什麼的,這可真是有點失禮了。”

    南風臉色有點黑,道:“我怎麼知道那是風師?我從沒見到過這副模樣的風師大人,風師明明一直都是……算了。”

    聽他的話,似乎風師之前在天庭時並不是這副模樣的,那就難怪了,謝憐瞭然,又道:“風師大人怎麼會到半月關這裡來?”

    南風道:“來幫忙的。剛才他們在半月城裡遊蕩,是在找那些半月士兵。”

    而謝憐隨即想起,他第一次在通靈陣裡詢問半月關的時候,在一片尷尬中,這位風師忽然散了十萬功德,引開了旁人的注意力,怕是那時候就注意到了他在問的東西。他若有所思,那邊,風師在裴宿的面前蹲了下來,道:“小裴將軍,這次你乾的事,怕是有點過了。”

    身為上天庭的神官,卻放出分身在半月關作亂將近兩百年,引得無數路人誤入歧途,淪為半月士兵的口下亡魂,無論如何,這都不能算小事一樁了。裴宿也不辯解,垂首道:“晚輩知道。”

    風師甩了甩拂塵,道:“你知道就好。自己心裡好好捋一捋,上去再說吧。”

    裴宿低聲道:“是。”

    風師和他交代完,把拂塵插進道袍後領裡,起了身,又對謝憐笑道:“太子殿下,久仰久仰啊。”

    對謝憐而言,“久仰”真不是個什麼好話,但反正都不過是些場面話罷了,謝憐也笑道:“哪裡哪裡。風師大人才是久仰久仰。”

    風師道:“之前真是不好意思了啊。”

    謝憐一怔,道:“之前?之前怎麼了?”

    風師道:“之前你們在沙漠裡不是遇到了一陣風沙嗎?”

    謝憐想起來還恍惚覺得滿口都是沙子,道:“是啊。”

    風師道:“那是我起的。”

    “……”

    風師悠悠地道:“起那陣風沙的本意是讓你們不要靠近半月國,沒想到你們沒被捲走,七彎八拐,還是找來了。”

    謝憐越聽越是覺得不對勁。

    起風沙阻攔他們去半月關,此事又忽然出現,這是什麼意思?不過,他仍是暫且按兵不動,一句不回,聽對方怎麼說。頓了頓,風師又道:“不過嘛,這件事情,太子殿下你還是不要再管了。”

    謝憐望了一眼蜷在地上的半月,心中閃過不好的預感。

    他原本就擔心,這件事捅到了上天庭,神官們隨意增減幾筆,說辭一改,就又變成小裴無罪,半月頂罪了。此時,又忽然半路殺出一位風師,讓他別管這件事,豈非更像是想要包庇小裴?